但此时哨楼里已架起数十架大弓,铁簇箭头寒光凛凛,正是“再敢逗留格杀勿论”的直白意思。
翠翠抱着玉遥鼠窜,躲到一块大石后才敢松气,瘫坐在地,拍着胸口道:“遥儿,我们这回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玉遥道:“那也没事的,我们可以去找父亲。”
他神色极之淡然,似乎已预料到这回断无幸免的可能,如能和父亲同生共死,也好过在京中独闻死讯。
空中忽而滚落下一粒碎石子,翠翠眯着眼抬头,见到大石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太阳,只剩一个黑黢黢的剪影。他身量矮小,裹着厚厚的皮毛外袍,腰间支棱出箭筒,作深山猎户的打扮。
他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直直对着他们。
他恶声恶气地大声喝道:“喂!你们!是要见狄军主帅么!”却分明是个少年的声音。
翠翠还来不及反应,玉遥已扬声道:“不错。”
那少年从岩石上一跃而下,身手十分矫健灵活。那少年的年纪比想象中还要再小,至多十二三岁。他先扫了一眼紫狐裘,再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玉遥。
“你是幽人么?”他冷厉地问玉遥。
玉遥还没答话,翠翠先吓了一挑,不记得自己上次听到“幽”是多少年前了。
幽人悍猛刚烈,性不能教,如那当地原始歌谣传颂:“你杀我的男人奸我的妻女,我的儿子为我报仇,将你部落的男丁都杀尽,将你的妻女也强暴。”只要有一人存活于世,哪怕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也要复仇索命。
当年狄景联手灭亡西幽,狄国采取斩草除根的酷烈手段,景朝虽无意屠戮平民,但一把火烧尽南方草原,却也寸草不生了。偶有漏网之鱼逃进景国疆界,被边城百姓逮住,也被游街斩首泄愤。
幽人便似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沈劲松虽让玉遥在心里牢记自己是幽人,却同时叮嘱他,万不可告诉别人。
此时玉遥却有奇异的亲近感,他道:“我是幽人。”
那少年嗯了一声,还要故作冷漠,神色已柔和下来,“我就知道。”
随即突然发力,一把从翠翠怀里抢过玉遥和紫狐裘,“别和景人混在一起,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玉遥忙道:“你不要伤他。”
那少年又嗯了一声,对翠翠言简意赅道:“你滚。”
翠翠急得都要哭了:“你要带他去哪儿?”
少年道:“不关你的事。”
言罢仔仔细细地帮玉遥掖好紫狐裘,抱着他三两步就跳上大石,径自消失在了视野里。
那少年似有武功,风驰电掣地疾行。玉遥耳边风声劲烈,依稀听到那少年低低祈愿着什么。
不一会他们拐到一角突出山崖,“那狄军主帅……”少年不情不愿地唤道,“每天傍晚都会来这里。”他向前方伸手一指。
方才呼呼冷风直吹得玉遥睁不开眼,他眨落睫毛上的霜雪,过了会才看清面前是什么。那是一面陡峭的雪山,皑皑积雪在正午的阳光中晶莹无瑕,仿佛天地伊始的白。崔嵬峰顶没入飘忽不定的云中,大千起灭之间似有天龙垂临。
那少年声音也有敬畏:“苍龙雪山是一长条,这里才是龙头。”
*
离傍晚还有许久,那少年待玉遥极好,找了块向阳背风的大石坐等,又把他抱在怀里,一点也冻不着他。
他爽快道:“你叫我阿焕就行。”
玉遥道:“阿焕哥哥。”
阿焕直截了当道:“你是他儿子吧。”
玉遥迟疑道:“应该是的。”
阿焕神色越见和缓:“什么应不应该的,你就是。他是我们的王,你是我们的少主。”
玉遥思索了一会,还是没什么底气地细声问道:“我们?”
阿焕笑道:“是啊!我们!我们幽人!”他的语气里难掩自豪和柔情,“我们就住在那头。”他弯弯绕绕地凭空指了一通,玉遥虽然满头雾水,却明白原来还有一群残存的幽人,他们住在这崇山峻岭间。
阿焕严肃道:“那时好大的火!哪里都是火,还好烧不上雪山。要不是神山救我们一命,我们就死光啦!但山上好冷,我们逃到山上,冬天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日子过得真苦。我从小就发誓,等我长大了就带大家打下山,回到草原去。”接着他惭愧又气愤道:“可我长得太慢了……”
玉遥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安慰,他道:“阿焕哥哥……”
阿焕却早已振作,兴冲冲道:“我前两日来打羊,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白龙侯。我还以为我看花了眼!但他还是那么好看,我小时候见了一面,这辈子都忘不掉,他真好看!”他热情地喃喃,然后不失客观地补充道:“你也不差,不愧是他的儿子。”
玉遥有礼貌道:“谢谢。”
阿焕忽然有点腼腆,他道:“哥哥求你一个事,你见了他,能不能跟他说,他是我们的大英雄,我从小听他的故事长大的!他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了,他能不能回来啊,我们都盼着他呢。”
玉遥听他这样说,心里也高兴极了。他一路上都听别人说他那狄国主帅怎样十恶不赦,他越听越难过,半夜偷偷哭。现在知道他的这个父亲也是大英雄,不禁跟着骄傲起来,却还是忧心忡忡道:“可我都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我……”
阿焕也被他搞得紧张起来,他道:“你这样不行!”
玉遥惊道:“怎么不行!”
他气呼呼道:“你一副景朝小公子的打扮,一点都不像我们幽人。”
玉遥羞愧道:“那该怎么办。”
他沉默许久,“我帮你打扮一下。”他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串红珊瑚,挂上玉遥脖子,绕了三圈,精心调整了一下黄金吊牌,满意道:“这才像话!”
接着又解开玉遥的发带,粗暴笨拙地帮他编起辫子。玉遥道:“好像有点紧!”他连忙放轻了手脚。
阳光暖融融的,又一直被爱抚着头发,玉遥竟慢慢睡了过去。等到被轻晃醒,已是傍晚了。
“那儿!”阿焕在他耳边兴奋地轻声道。
就见前方雪崖上,一个白衣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他负手抬头,似在度衡着雪山崖壁,是时晚霞烂漫,投映在冰雪上,如一扇扇烟云流霞屏风,而他便似那画中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