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我能学的已经学到手了,我想学的你不肯教。”
陈师古淡淡地道:“不是我不肯教,书里的东西是有毒的,学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烦恼,不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
这道理无法说服少年,他倔强地说:“可你每天都在服毒。”
陈师古指着自己的床一具破旧的棺材说:“所以我落到这般地步。”
他教他武艺,教他认穴发丘,就是不许他读书识字。但是这个小鬼桀骜难驯,不肯听话,跑到书斋去偷听。
陈师古责罚他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我没有给讲师束脩,是在屋顶上偷听,既然是偷,就不算违反你的指令。”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能痛揍小鬼,三年之后,他只能打得中两三下,就被他逃走了。
“只能偷。”
陈师古收徒之后,不给他吃饱饭,也不给棉衣穿,叫他自己去偷。偷得着就有东西吃,偷不着就挨冻饿肚子。至于被原主抓住毒打辱骂,那说明业艺不精。
他对待徒弟实在不好,所以少年要走,也是理所应当。
没有任何征兆,陈师古突然暴起,拔剑挺刺,如同一条灰龙扑向门口,雄浑内力催动之下,剑身嗡嗡作响。
青衫少年折身后仰,轻轻一弹,飘然退至庭院。陈师古继续追刺,少年竟不转身,依然倒退闪避,蜃楼步诡秘莫测,身形如鬼似魅。陈师古的剑招瞬息万变,顷刻间已经翻出上千式,剑尖始终迫在少年胸口一寸,却始终刺不下去。
一道灰影和一道青影交缠飞旋,若即若离,快得根本看不清招式,剑气四溢,庭院中的落叶全部飞扬舞动起来,形成一张巨网,将这两条极速运动中的影子包裹在中央。
两人缠斗良久,虽然一时间分不出胜负,但是一人为进,一人是退,这之间高下就十分清楚了。
倏忽,少年纵身飞起,一缕青烟般轻飘飘地掠上树梢,站着不动了。
陈师古持剑立在庭院中。这一剑始终没有刺进少年胸膛,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他已经老了,衰弱已极,哪怕使出全力,也杀不掉这个小鬼了。
因剑气盘旋飞舞的落叶一一落地,秋风拂来,青衫少年站在树梢上随风晃动,仿佛没有体重一般。月光之下,他清瘦白净的一张窄脸隐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只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闪闪发亮。
这小鬼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了?陈师古当年没问,所以也不清楚,记得只有猫仔那么一丁点大,但是又抓又咬,野性十足,他那对衣不蔽体的父母,只能分出一文钱来买了根饴糖,才勉强哄他跟买主走。
他非常倔强,又十分高傲,就如同他当年一样,只是当年锐不可当的少年现在已经满头华发。
这股傲气,能在晦暗凶戾的乱世中保持多久?无挂碍故,则无有恐怖,他现在这样快,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缚住自在心神,将来则未必。
这小鬼会碰个遍体鳞伤绝望而归,天资卓越而又心怀怨恨,到那时候,他的武功才能真正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陈师古不由自主看向屋内的空棺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光阴荏苒,那人竟然已经死了快四十年了。陈师古发现自己确实老了,当人经常回忆过去的时候,说明他已经没有未来可期待了。他一生无法宣泄的仇恨,绝望至于疯狂,最后只不过是一抔黄土,满地残穴。
“惊才绝艳,博学宏知,文韬武略,旷绝一世;然所求所愿,终不得顺遂。”这是他自己的师父赤足道人给他留下的谶语。他从黑暗中来,见过刹那间的虚无光明,却注定要再次回到黑暗中去。
锵啷一声,陈师古将长剑丢在地上,拂袖而去,留下一句:
“你出师了。”
【??作者有话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出自白居易《梦微之》
?? 第三卷 罗刹变 ??
第62章 第 62 章
通过“危路堪与猿猴争”的潼关,宝珠一行四人离开关中,正式进入中原地区。
过关之时,一路上尽是深谷绝崖,山连峰,峰连天,遥想当年天宝之乱,大将哥舒翰占据潼关天险,身受猜忌,被迫领兵出战,痛失潼关,二十万唐兵的尸体竟然塞满了这些绝壁深谷。叛军就此闯入关中,万民涂炭,杀人盈野,玄宗被迫西逃,大唐从此由盛转衰。
过了潼关,进入灵宝县,地势逐渐平缓,胸臆为之一爽。只见道路两旁一望无际的桃林,此时正赶上秋季结果,满树桃儿,翠叶映衬之下,红红白白煞是可爱。
十三郎惊叹道:“这地方怎么种了那么多桃树?”
杨行简盘腿坐在牛车上,悠闲自得赶着牛讲古:“这灵宝县的名字来历很有意思,它以前叫桃林县,自商代以来就种满了桃树。开元年间,陈王府参军田同秀上奏玄宗,说他梦见太上玄元皇帝在丹凤楼上对他说:吾著经之地有一道灵符,谁能得到它,谁就能夺得天下。”
十三郎插嘴:“谁是太上玄元皇帝?”
杨行简耐心解释:“那是大唐李氏的始祖,也就是“紫气东来”乘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子。他出关前被此地关令尹喜留住,请他写下流传千古的《道德经》,因此著经之地指的就是这桃林县。”
他继续讲:“玄宗立刻命人去桃林县寻找挖掘,就在关令尹喜的故宅掘出灵符,上表云:“函谷宝符,潜应年号;先天不违,请于尊号加‘天宝’二字。”玄宗遂将开元年号改为天宝,把发现灵符的桃林县改为灵宝县。所以这个长满桃树的地方,从那时起就叫灵宝了。”
虽然有些细节听不太懂,但主要故事很有意思,十三郎非常满意,牵着缰绳的韦训却发声质疑:“他都已经是皇帝了,怎么还要寻找什么‘能夺得天下’的玄虚玩意儿,难道能自己谋自己的反不成?”
杨行简一听他指出了这段旧事的致命问题,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心想这年轻人实在讨厌的很,怎么他说什么事都要逆反着来?
老杨不悦地说:“这种跟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就算是故弄玄虚,也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否则被图谋不轨之人拿到,岂不是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凶患?”
一听“颠覆大唐、祸乱天下”几个字,韦训登时嗤之以鼻:“玄宗皇帝也拿到这灵符了,还不是没过多久就被安禄山痛打撵到四川去,反而丢了龙椅,这老子符的作用到底是祸乱天下还是夺得天下?”
宝珠一听这两人又吵起来,觉得耳朵嗡嗡响,不胜其烦,举起马鞭轻轻戳了戳韦训肩膀:“我渴了,你去摘几个桃子来。”
韦训立刻放弃了跟杨行简的争论,把缰绳递还给她,去路边桃林里寻找目标。
道路两旁的桃树早被来往行人一扫而空,只剩下核桃大小完全没有熟的涩桃,唯有树梢最高之处没人能够得着,才留有熟透大桃。这当然难不倒他,纵身拔地而起,轻轻松松摘了下来,用布帕擦了擦拿回来。
知道她一向不习惯啃整水果,韦训拔出腰间玄铁匕首,正要切成几瓣,宝珠花容失色,大声阻拦:“等一等!”
韦训手下一顿,疑惑地道:“怎么了?不是你说要吃桃?”
宝珠神色惊恐地问:“这匕首……你就是用这匕首将保朗的脑袋割下来的吗?”
韦训一听就知道她在意,只能叹着气解释:“我已经拿烈酒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