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1 / 1)

宝珠疲惫不堪,本不想再见此人,可忽然想起周青阳提过莫要积郁于心,还是让人将他领进来了。抬眼望去,只见韩筠抹额鲜明,甲片锃亮,显然求见之前特意收拾过了,宝珠心中不禁泛起冷笑。

她出言讥讽道:“好一个英俊潇洒的小将军,韩都头此番一鸣惊人,全灭成德骑兵,就凭这桩不世奇功,起码要升任昭义兵马使吧。”

韩筠一听,连忙躬身回应:“筠不敢贪天之功,此战全仰仗公主驱散战马、牵制敌军,若没有公主运筹帷幄,我等绝不可能取得这般战绩。”

说话间,他仔细打量宝珠,见她依旧包着那条肮脏的青布头巾,一夜持弓苦战,染过凤仙花汁的指甲掀掉了几片,露出血肉模糊的甲肉,好不凄惨。

“你不都习惯了吗?每次我殚精竭虑,调兵遣将,把最难的事办成了,你就跑来坐收渔翁之利,收割战果与荣誉。”

听了这尖锐刺耳的讥讽,韩筠心中苦涩,低声说道:“待局势一定,我便辞去昭义职位,前去幽州侍奉公主与大王。”

宝珠闻言,干脆利落拒绝:“我给了你第二次站队的机会,你拒绝了,如今我身边没有你的位置。”

说着,她抬手指着陪伴左右、浑身染血的将士,大声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获取‘从龙之功’,那是要跟着我浴血奋战、拼死搏杀才能挣来的功劳。作壁上观,确定一方必胜时才加入战局,那叫见风使舵的贱货!

不敢冒一点儿险,不肯吃一点儿亏,单就这点来说,你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韩家人,与你爹如出一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看来这脏活累活,还得我亲自去干。”

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韩筠知道万事俱休,绝望至极,不禁潸然泪下。多年来他怨恨父亲阻挠自己天赐的缘分,然而这一次,是自己亲手斩断红线,再怨不得旁人。

痛快淋漓骂完之后,宝珠淡漠地命令:“带着你的战功滚回去。下次我路过昭义的时候,你跟卢玄复最好掂量清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王师’。”

韩筠再说不出任何话,黯然离去。后面仍有源源不绝的人求见投诚,宝珠将善后诸事全扔给袁少伯,自己仅带了王承武的首级,骑上驴返回石邑道观驻地。

黄昏时分,暮色沉沉,静室内昏暗不明,飘着一股草药气味。

山村野地,买不到像样的香料陪葬,十三郎拿了些气味清苦的药材洒在遗体周围,想来是在努力掩盖逐渐散发出来的尸臭。所有人都竭尽全力了。

“今日是你的头七,也是我十八岁的生辰。以前总是你去取敌人首级,这回换我了。”

宝珠将装着仇人头颅的木盒置于韦训床前,当作祭品。他清秀白净的面容隐藏在暮色之中,一眼望去与生前没什么区别。可她却不敢再伸手摸他,生怕碰触的手感如今日那些尸体一样,破坏了往昔美好的回忆。

“箭无虚发,仇不过夜。这一夜我亲手杀的人,比你一生还多。”

她哭不动,也笑不出。所有的气力与情绪都在这七日内消耗殆尽,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双腿双臂虚脱绵软,宝珠背靠着床,缓缓跌坐在地,身上仿佛承托着泰岳,脖颈、肩膀、腰背都深深地垮了下去。

“这就是命的重量吗?真的好沉啊……”

她就这般瘫坐在灵床前,沉默不语,直至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天色全然黑透。

寒鸦凄切,冷月如霜。不知何时,于夫人悄然走进来,轻轻跪坐在她身旁,抬手将她一缕斑白散乱的发丝掖在耳后。

“该放手了,公主。”她柔声说。

宝珠转过头,倚靠在她颈窝间。许久许久之后,静室内响起一句极其微弱的呜咽:

“入殓吧……”

【??作者有话说】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第219章 第 219 章

马在远听闻自己赊给骑驴娘子的那批母马,竟被她用来施展“美马计”,一举将成德骑兵全数歼灭,惊得一跤跌坐在地,半天缓不过神。他心里清楚,自己在成德怕是待不下去了,恰逢于夫人前来拉拢,他立刻收拾细软,举族投奔。

马在远身为本地豪强,在他的带动下,以马家为首,陆陆续续有豪族、流民、逃兵、山贼投奔过来,加上愿意归附的降将战俘,如百川赴海一般,宝珠麾下迅速聚集起一支上万人的部队。

这些人对自己投奔的首领李宝珠有着五花八门的奇妙认知。

有人说她是江湖人称“骑驴娘子”的绝世高手,武功深不可测;有些人坚称她是死而复生的万寿公主,身负皇室血脉;有人神秘兮兮地低语,传言她手里握着一柄能够颠覆天下的神兵利器;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歼灭成德骑兵的将领韩竹是她的面首之一;有人称她曾在昭义大展神威,祛除瘟疫,因为那里来的人都说“宝珠(爆竹)灭疫”……

无论何种说法,宝珠一概不予回应,也懒得解释。在众人心中,唯有一个共识无可争议:她是传奇的中心,是故事的主角。

这支来自四面八方的队伍原本想自称娘子军,可巧,与平阳昭公主的部队重名了。袁少伯建议,公主以一枚缺角的玉梳当作帅印,队伍可称为“玉梳军”。

对这些前来投奔的人,宝珠承诺:北上勤王,要让大家有坐骑可用。

她反手又用了一回“美马计”:命人将母马牵至井陉关最狭窄的山谷中,利用它们呼唤马驹的回声,让声音在山谷间不断回荡,盘旋于高空,传播至最远处。

那些失散在大山深处的战马惊魂未定,又饿又怕,听到远方母马的呼唤,仿佛寻到救命稻草,逐一从山林间探出头,撒腿奔向井陉。不费一兵一卒,回收了八成战马,众人再次折服于她用兵如神的手段。

瑞龙脑香囊早已不知遗落到何处,宝珠沐浴更衣,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从京观上沾染的刺鼻尸臭洗掉。不知幸与不幸,头发变短了,否则还不知要怎么打理。

十三郎包揽了将遗体入殓封棺的全部流程。但宝珠不打算把他葬在成德,想着日后离得近些方便祭拜。于是命人装在马车上,准备移棺至幽州。

起殡这一日,她扶着棺木,轻声叮嘱:

“你投胎的路上慢些走,别跑那么仓促。我许你一片乐土,将来无论做人还是做狸奴,无论你投胎在哪里,都能衣食无虞。”

玉梳军拔营启程。

虽有梁什济、马在远等人献上的价值连城的名驹,可宝珠仍然执着地骑着庐山公。当领军的主将选择骑驴出行,驴就不再是受人轻视的劣乘,而成为世外高人特有的品位象征。那是高情远致,是仙风道骨,是超凡入圣。

就这样,少女骑着驴,马车载着少年的灵柩,身后追随着成德良马装备的万千精骑,浩浩荡荡向东北而去。

去往幽州的这最后一段路,他们沿着河流走。滹沱河浊流奔突,滔滔滚滚,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曾经的乌缎长发、无暇肌肤、细腻双手、优雅体香,以及她流过的无数眼泪……一切肉体凡胎印迹,如同这奔流向海的河水,一去不返。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日光黯淡,一队灰色豆雁鸣叫着飞过玉梳军上空。它们顶着呼啸北风,穿行在低垂的昏暗黄云之间。

率先发现云中霜雪将凝,豆雁振翅下滑,低空掠过成德与幽州之间。藩镇界限对飞鸟形同于无,没人能够盘查它们的公验。这片大地对它们而言,曾经是、将来也永远是天下一统。

边境线上,一列列武士被甲执锐,拱卫着主公。他们在迎候一位历经艰难险阻、姗姗来迟的贵宾。

不顾厉夫人苦苦劝阻,韶王坚持撑着病体,乘坐马车从治所幽州城前往瀛州边境迎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