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静静坐在床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韦训急红了眼,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疾言厉色地吼道:“你用那东西死不成!边缘不够锋利,割上许多伤口,流出的血会很快凝固,只会白白受苦!”
宝珠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将这话听了进去,片刻后,她从枕下摸索出最后一块瓷片,轻轻放到韦训手上。韦训连忙握拳用力一攥,瓷片瞬间化作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而落,而他后背早已沁出一片冷汗。
“你不会看着我受苦,对吗?”宝珠抬起头,盯着韦训,步步紧逼,“到时候,你会将犀照借给我?”
韦训节节败退,只觉被胸口涨出的酸涩潮水瞬间淹没,完全无法呼吸。他终于想起上一次宝珠不哭不闹的缘由:那时她在安化门前受辱,意识到再也回不去宫中,心存死志,回到翠微寺清洗污垢时,也是这般一滴泪也没有掉。
如今,她在苦苦等待用敌人的鲜血洗净耻辱,而后便打算结束生命。哭泣是因为心中仍然期待人间有所回馈,可万念俱灰时,眼泪就失去了意义。他原以为此番人侥幸归来,却未料到,她其实已遭受致命重创身份、权力、地位……一切被剥夺之后,她仅剩的骄傲被击碎了。
可这一回,他再不能用“将你的尸体卖作冥婚”当借口来恐吓。
“你答应过要给我写聘书的……”韦训哑着嗓子,用极微弱的声音恳求,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我们拉着手,并头睡在一起,我想,已经不需要聘书了。幽州太远,我实在走不动了。”
宝珠眼中闪过一丝柔软,然而很快恢复到平静与决然:“你是最可靠的、我最信任的人,有几件事,我想嘱托于你。第一:这一回,确认我真的死透了,再将棺木合上,我很怕黑;第二:路途遥远,不用麻烦运回长安了,随便在北邙山上找个地方即可。”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神中露出显见的憎恨:“最后,一定记得将这十个指甲全拔了,远远扔掉,不要留在我身上。”
韦训意识到她在交代身后事,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喉咙如同被无形的铁钳紧紧扼住,哽咽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强忍悲痛,一直撑到十三郎回来,命师弟守在卧室盯着,然后急不择路找到杨行简,将宝珠的话原封不动告知他,声音中满是绝望无助。
“该怎么办?她起了轻生的念头!”
杨行简认认真真听了遗言,反应却出乎韦训意料,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神色平静如水,淡淡地道:“果然如此。天潢贵胄性情刚烈,受此奇辱,必不肯苟存。往日主上枕下总是藏着一把匕首,也是自刎用的。为了报仇雪恨,公主隐忍到现在,已是坚强至极。那不是轻生,而是自贵。”
说罢,杨行简站起来,伸手正了正自己的幞头,仔细将衣袍上的褶皱抹平,突然之间,他眼神变得明亮,伸展开被一路上各种变故压垮的肩膀,昂首挺胸道:“公主既然已拿定主意,我自然不能让她孤身上路。还有几日空闲,正好构思一首精妙绝伦、足以传世的绝命诗。”
他弃了拐杖,留下呆若木鸡的韦训,背着手,迈着慢悠悠的方步走向自己房间,醉心吟诵道:“一世枯荣无异同,百年哀乐又归空。不错,就是这般气质、这般风骨!”
【??作者有话说】
一世枯荣无异同,百年哀乐又归空《观壁画九想图》唐包佶
养过鸟的人都知道,破壳需要巨大的体力能量消耗,禽鸟破壳后有一个虚弱期,需要特别关爱照料。
第197章 第 197 章
短短十六天后,一千禁军精锐快马扬鞭、日夜兼程,自长安一路疾驰抵达东都洛阳。
皇帝年事已高,性情多疑,又兼疾病缠身,对任何敢于触碰皇权的行径愈发敏感。在接到河南府尹窦敬的举劾信以及关键物证狮鬃后,他顿时龙颜大怒,即刻派刑部尚书与左金吾卫大将军亲率兵马,火速奔赴洛阳收拾这个妄图犯上作乱的兄弟。
一千禁军联合窦敬麾下的两千衙军会合,共计三千兵马将岐王府围得水泄不通。然而带兵的官员将领皆心照不宣,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岐王李昱早在大半个月前便已遇刺身亡,府中只有他的妻妾儿孙阖门待勘,毫无抵抗之力。倘若真有什么叛军死士,早该被搜出来了。
窦敬将缴获的六十副“甲胄”上缴,刑部尚书韦昌辅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端倪。但皇帝态度十分鲜明:他早就对这个长兄心存猜忌,不管甲胄究竟是什么材质,谋反罪名已然坐实了。谁敢为岐王开脱,便等同于公然触犯圣颜。
为了充实李昱的罪状,办成铁案,韦昌辅亲自带人将岐王府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再对一干属官、管事酷刑拷打。未曾想,竟意外逼问出一桩令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弥天大罪。
李昱生活奢靡,挥霍无度,原有俸禄早已入不敷出。为了填补赤字,继续挥霍,他竟然派人混进荒废的紫微宫,将破败宫殿所用的珍贵大楠木偷运出来,找人卖掉中饱私囊。
《唐律疏议》明文规定:凡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者,谓之大逆。谋大逆之罪在“十恶”之中位列第二,严重性仅次于谋反,是对皇权的根本威胁,按律不分首犯从犯一律斩首。不仅罪犯本人要被处死,还要连坐家族,以儆效尤。
窦敬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如释重负,感恩天人托梦襄助。有了这一项查实的重罪,他的举劾就算不得诬告。在后续的大清算中,可凭此项功劳保全自身,免受牵连。
李昱在世时清楚此事一旦泄露必将引发灭顶之灾,故而行事隐秘,首尾做得极干净。自天宝之乱后,皇帝御驾再不曾莅临东都,紫微宫几十年无人修缮养护,破败倾颓,杂草丛生。倘若不是《黄狮子舞》案东窗事发,引来朝廷高官驻军侦查,恐怕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察觉这件隐蔽的犯罪。
那些平日里与李昱来往密切、经常参加他宴会的权贵们皆被视为同谋疑犯,被一一揪出来严加审讯。不管有没有参与谋反,单单是观看过独属于君王的《黄狮子舞》,便是确凿无疑的大不敬罪。一时间,洛阳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如惊弓之鸟。
按照惯例,李昱后代全部被废为庶人,男子一律处斩,其妻王氏及其他女眷则没官为奴。岐王一脉被褫夺封号,斩尽杀绝,从此再无后继之人。
李昱虽早已死去,也未能逃脱严惩。他腐烂的尸身被从棺椁中拖出来,置于烈日之下暴晒鞭打,而后剥光了衣物,赤条条地吊在城门口示众。其生前掳掠残害平民女子的罪行,虽在诸多罪状中靠后,但也足以让民间百姓拍手称快,深感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至此,所有人都联想到这罪人死于巨阙天弓、四羽大箭之下,仿佛太宗皇帝忍无可忍,亲临人间将这不肖孽障射杀一般。“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可说是真正的天意,缉拿真凶之事也没人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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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铁,寂若死灰。
岐王府遥遥在望,火光冲天,在沉入暗夜的洛阳城中极为夺目。谋逆既成,禁军擎炬横冲直撞,缉拿罪囚,抄没家资,皇权铁蹄日夜不休践踏那座华丽府邸。
极乐之宴再不会重现世间,那残暴的欢宴,终归被残暴所覆亡。
两个人并排坐在屋顶上,静静欣赏远处灭门的火光。
为求遥望全景,韦训特意选了一处位置恰当的荒废楼阁,背着她飞身上去。霜降已过,深夜的天气相当冷。宝珠裹紧斗篷,目不转睛地望着火光中的豪宅。
大仇得报,她不仅亲手消灭了仇人的肉身,更设计将其血脉连根斩断,连坐诸般帮凶,观音奴们枉死的冤魂可以安息了。
这股占据全部心灵的强烈情绪一旦消退,便感到整个人空荡荡的。
宝珠蓦地回想起一件事,问道:“还记得巡城那日,我们约好了一起观看烟花表演吗?”
韦训默默点头,神情木然。那一夜愉悦至极的浪漫体验,如今回忆起来,像是一场幻觉中的盛大美梦。如他这般满身血腥的不祥邪祟,果然不配拥有脱胎换骨的美好救赎。
镜花水月,乐极哀生,摧心断肠,饮恨余生。陈师古的日暮烟波掌,早已预演了门徒可悲的结局。
宝珠神色淡然,说:“错过了烟花,这灭门之火,也算差强人意。”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她从斗篷中伸出胳膊,向着韦训摊开手:“把犀照给我吧。”
是时候结束了,宝珠想。之前等待结果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求这一天的到来。遭君父猜忌被活埋之后,一路跌跌撞撞走到这里,她终于认清了自己早已一无所有。
此言一出,韦训仿佛被捅了一刀般浑身猛颤。他握紧腰间的匕首,绝望地望向宝珠,尚存一丝侥幸之念。但她目光决绝,手臂稳稳地伸向他,绝无半分转圜余地。
鱼肠剑这柄专储刺王僚的绝世凶器,历经千年轮回,仿佛诅咒一般,今日要再度痛饮王室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