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1 / 1)

三言两语议定对策,众人神色阴沉,暗自盘算胜负几率。拓跋三娘忽然想起庞良骥的结婚贺礼,哼了一声,感慨道:“怎么每次见面,都在凑死人的份子?”

韦训崩溃失踪之后,他们告诉杨行简和十三郎找不着他,其实残阳院门徒共事学艺多年,彼此对每个人的品性习惯皆了如指掌,对他的去处亦有几分猜测。

四个人分头找了不到一天,便在城东郊外的乱葬岗发现了目标的踪影。他死气沉沉坐在一副烂棺材上出神,因毫无活物气息,身边落着一群食腐的乌鸦。

许抱真默默弃了拂尘,将长剑插于腰间,拓跋三娘则换了一副新琵琶弦。众人准备妥当,由邱任上前试探。距离三十尺时,乌鸦警觉,黑压压一阵全飞走了。

韦训垂着头,两条胳膊松弛地搭在膝上,眼圈青黑,脸上满是脏污泪痕。邱任小心翼翼向前踏了半步,仿佛在薄冰上行走。韦训无动于衷,指头却微微动了一下。

这条线便是边界,一旦踏入攻击范围,他便会瞬间暴起。届时即便“般若忏”修到第五层,也不免折损肢体,难以全身而退。

邱任后颈上汗毛竖起,忍着本能的恐惧,开口道:“大师兄,老四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门路。”

韦训的精神支离破碎。离开曹宅之后,他似乎晕过去很久,时不时失去意识,不知不觉间流浪到此处。自幼常在乱葬岗学艺习武,对他而言,这是最熟悉的环境。恍惚之间听到这句话,他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目光涣散。

邱任抬手护住胸腹,以防他突袭,谨慎地说:“不过……我那条线上已不是活人了,大师兄可能接受?”

许久许久之后,韦训散乱的眼神渐渐聚集起来,他张了张口,轻轻地吐出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邱任微微一点头:“那么,依旧是残阳院的老勾当,挖坟掘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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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活埋了。而这次,她是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

河洛地区干旱已久,刺目的阳光无遮无拦倾洒而下,她在烈日暴晒下被慢慢耗干生机。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痛难当,晒伤的滋味与烫伤极度相似,脸颊,胸膛,臂膀,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着了火。

宝珠感到自己置身于丹炉之中,被熊熊天火无情炙烤焚烧。她不停侧过头,将滚烫的脸颊贴在石砖上,试图从中汲取一点可怜的凉意,以躲避阳光暴晒。然而,片刻后另一边脸便会感到剧痛。紧接着,致命的饥渴悄无声息袭来,一点点啃噬着她的意志与体力。

一天后,干渴的煎熬开始超越其他一切痛苦。

身体的水分在迅速流失,宝珠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她不禁想到米摩延经常一整天不敢喝水,如今他终于解脱了,换成她来承受这度日如年的煎熬。

李昱的眼神加剧了痛苦。他坐在宝厦中,用那双恶毒的眼睛欣赏她的惨状,仿佛那是一只被钉在墙上垂死挣扎的蝴蝶。两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小刀,将她的皮肤一片片从身体上活活剥下。

两日之后,宝珠心中涌出强烈的悔意。她后悔没有提前自尽,应该像绿珠坠楼那样,果断结束生命,从而避免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凌辱折磨。

她想呼救,想求饶,想速死,想嚎啕大哭,然而极度干渴让她的眼眶和喉咙一样枯涩,没有丝毫泪意,成为一片干涸的沙漠。她幻想兄长带兵来将岐王府夷为平地,可理智却知道那是痴人说梦。

到了第三天,宝珠开始一阵阵地产生幻觉,时而昏睡,时而惊醒。许多次,她恍惚看到韦训翻墙而来,向着她张开有力的手臂。然而短暂的狂喜过后,却发现那只是一片飞鸟掠过留下的残影,或是风吹动树丛产生的影子。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

宝珠预感自己将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和棺木中的死人一样的腐烂变化。灵魂在恐惧中颤抖,大蟾光寺中,吴观澄笔下逼真的壁画逐一浮现在眼前。

第一新死、第二肪胀、第三青瘀、第四血涂、第五脓烂、第六虫食、第七剥裂、第八曝骨、第九枯骨。九种不净之观,她会活着一一体验。

深夜时分,她侧过头,依稀看到几双血淋淋的赤足围绕在身边。是往届观音奴的冤魂。她们沉默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眶血泪横流。宝珠向来怕黑怕鬼,理应感到万分惊恐,然而这奄奄一息的绝望时刻,她心底却深深渴望立刻加入她们的行列。

宝珠的心间原本住着许多人,她曾满心盼望着他们来救她,或是赶紧结束她的生命。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那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人数也在悄然减少。最终,只留下一个影子。

垂死之时意识模糊,宝珠再想不起任何人,只是朝着天空,不停呼喊着此人的名字:“娘!娘!娘!”

不知何时,滚滚流云悄然遮蔽了烈日,刺眼阳光黯淡下来。层层叠叠的云层之间,幽微光芒开始缓缓流动,一个圣洁朦胧的影像逐渐凝聚成型,以悲悯温柔的目光俯瞰向她。

母亲来接她了。宝珠疲惫地想,终于结束了,她已彻底燃尽。

同一时刻,大蟾光寺中,新任主持观潮正端坐在禅房之中,全神贯注地计算赈济灾民的粮食账簿。

小沙弥妙证匆匆跑了进来,朝他呼喊:“主持!主持!快出来瞧,洛阳上方有异样天象!”

观潮面露诧异之色,立刻起身,疾步来到禅房外,朝洛阳城方向举目眺望。但见城池上空浓云如墨,翻涌不息。而云层氤氲之中,奇异的光芒绚丽夺目,流光溢彩,使人心动神驰,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观潮连忙双手合十,虔诚礼敬,心想:那是佛光吗?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此般景象,莫非是因果循环的昭示?愿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此时,于大蟾光寺外排队等待施粥的灾民也同时目睹了这般奇异的天象,纷纷跪下顶礼膜拜,感恩佛菩萨布施救命之恩。“下雨吧!快下雨吧!天已旱得太久了!”成千上万人在心中祈祷,愿力拧成一股无形力量,冲向天际。

濒死的幻觉中,宝珠感到云中发光的朦胧影子俯身下来,祂手持净瓶,柳枝轻挥,甘露洒向大地。

刹那间,暴雨如注。

祥云堂庭院中瞬间积出一寸多高的雨水,各处罗帐、帷幕被风刮得猎猎而响。众人正惊异间,一阵裹挟着冷雨的疾风猛然涌入抱厦之中,将两盏持续燃烧了数十年的蟠龙灯全数扑灭。

第191章 第 191 章

这世间,但凡活人聚集之处,必有吃死人饭的行当。人一旦咽气往生,殡葬业的生意才刚刚拉开帷幕,其间既有合法合规之事,亦不乏非法勾当。

大乐散的秘密配方,乃是自然形成的干尸研磨成的粉末。邱任因时常出入葬地寻觅药材,早早与洛阳本地邙北堂接上了头,彼此有些生意往来。

年轻无名女尸,鲜少有被曝尸荒野浪费掉的。配成一门冥婚鬼亲,牙人起码能获利十几缗钱,邙北堂便是吃这口饭的。他们在洛阳周边拥有复杂关系,能及时收尸,有合适的人家便从中牵线搭桥。

邱任指着两名中年男子道:“这两位是邙北堂的资深地府红娘,新近下葬的新娘子他们都认识。”

那两人一个名叫阮叁,一个名叫方甲,被鬼手金刚强行“请”来帮忙寻尸,禁不住头皮发麻,连忙赔着笑摆手:“不认识不认识,咱们不过是从中撮合,合不合适还得看姻缘造化。大家算半个同行,哈哈。”

残阳院五人当下分作两组,由业内人士指明下葬地点后,开始在光天化日下公然动手掘墓。

要说他们所有人皆能熟练使用的家伙,既非刀剑斧钺,也非暗器棍棒,而是掘土的铁铲与镐头。邱任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对韦大跟三娘道:“一起挖吧。”

韦训却道:“我发过誓不干这个了,你们掘,我等着验尸。”

拓跋三娘面皮微微抽搐,邱任咯吱咯吱磨牙,本想阴阳他两句,然而转念一想,确实不想跟一个难以捉摸的疯子挨得那么近。

现在骑驴娘子八成是死了,韦训仍在逃避,抗拒亲手开棺。除非是帝王陵寝,寻常掘墓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当下便不再计较,将给韦训准备的镐头扔给阮叁。

行动的目标是二十天内下葬的无名女尸。

两组人从早干到晚,将被埋进地底的“新娘”逐一挖出来开棺,而后喊韦训过来查看面貌,待其否认之后再填土埋回去。

如此大干特干了四天,掘出二三十具无名女尸。这些死者有老有少,或因饥荒、或因病故、或遭打杀、或系投水,各有各的死法,但都不是要找的人。中途天降暴雨,墓场泥泞不堪,众人被迫洗了个狼狈的澡,耐心几近耗尽,若不是能顺手从墓中捡些值钱的陪葬品,谁也不想再继续这搓泥巴的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