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容平静道:“清河崔氏的男人虽目光短浅、势利狭隘,倒没有谋害皇嗣的胆量,妾身便是主谋。”
李元瑛与自己的心腹们对视,思索崔令容所言究竟是实话,还是与她的乳母徐氏一样,舍身只为保护背后的真凶。
李元瑛问:“动机是什么?没有后代,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继承王府,仅能带走嫁妆。我提出和离时,便已说过那都是你自己的东西。还是说,那个人……”
崔令容眼中突然不能自已地涌出一股泪雾,她扬起高傲的脖颈,强行将泪忍住。
李元瑛当即察觉到这微妙的表情变化,道:“当日成婚时,你就告知我心中已有他人,我并不打算与陌生男人相争。皇帝指婚无人能拒绝,但之后和离也好,义绝也罢,你可自便,随时回头找寻情夫,我无意阻挠。除掉我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首次听到此事,心下暗自吃惊,这才明白他们夫妻为何一直冷淡得如同陌生人。
崔令容露出一丝惨笑:“因为妾回不了头了。”侍卫将昏倒的婢女拖走,与西院的下人们关押在一处。崔王妃孤身一人面对所有人,微笑着对自己的丈夫说:
“我心中那人,叫做李慈音。”
李元瑛皱着眉头,疑惑地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崔令容坦然道:“你自然不知她的闺名,李氏,崔氏,徐氏……我们这些内宅妇人,最后皆是有姓无名,供家主交易的祭品罢了。但慈音的封号是你父亲御赐的,天下皆知,她便是作为万寿公主替身,被你们送去吐蕃和亲的宗室女,东义公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出符合逻辑的非玄幻“双修治病”事件了!
慢性砷中毒确实很难察觉,会导致神经衰弱,头疼疲倦厌食以及睡眠障碍……当然影响美貌的皮肤损害我删掉了,不要去搜。
巧合的是砷化物作为毒染料在近代历史上确实存在,有兴趣可以查一下“巴黎绿”,添加了砷化物的染料拥有色彩艳丽、固色不脱的种种优点,当时广受有钱人好评,害人无数。
而现代社会的有毒衣物主要集中在芳香胺超标上,大家买到彩色贴身衣物一定要好好清洗再上身。
第142章 第 142 章
◎曾经被乌鸦盘踞的韶王府,空中陡然腾起一大片鸦群……◎
崔王妃此语犹如石破天惊,包括霍七郎与李元瑛在内,所有人皆惊怔失色。
一旦开启真相的阀门,多年严守在心间的秘密便如洪流般倾泻而出,崔令容滔滔不绝地道:“慈音乃是宜阳王的孙女,因多年前祖父谋逆被贬为庶人,她自幼便寄养在我家,与我相伴长大,虽无血缘却亲胜手足,是无话不谈、心意相通的挚友。我们曾盟誓日后一同出家,生死相依,永不离心。
怎料河西、陇右接连失陷,双方议和之际,吐蕃国王向万寿公主求亲,圣人舍不得亲生女儿,便从宗室女中挑了个最无依无靠的孤女,作为替身代嫁。慈音就这样顶替了真公主,被遣往万里之外的番邦,从此万水千山,相见无期……”
崔令容泪珠莹然,凄然道:“胡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吐蕃国王去世后,慈音又被迫嫁与其子,承受这等有悖人伦的惨事。大王乃贵妃所出,龙血凤髓,位高权重。您的姐妹如宝似珠,容不得半点闪失;我的姐妹贱似牛羊,可送与胡人践踏羞辱。”
听到此处,众人心中皆唏嘘不已,李元瑛更是缄默不语。
厉夫人心道公主无故猝死,长安传来消息,她恰好被活埋在宜阳王当年空置的墓穴内,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孽缘将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年轻女子牵连在一处。
她忍不住辩解道:“当年公主年仅九岁,郎君也不过是十五六的少年,刚行束发之礼。兄妹久居深宫,根本不认识李慈音,他二人怎会有左右朝政、蓄意陷害哪个宗室的能耐呢?”
崔令容淡淡一笑:“我当年亦是如此劝解自己的,天命如天灾,无人能够违抗圣旨。又过了数载,我被圣人指婚给大王,与慈音一样,毫无商量余地。我想:认命罢,这便是天意。一生漂如浮萍,随波逐流,终难有自己能决定的大事。大王亦不过是身不由己,要与一名相貌平平的陌生女子成亲。”
李元瑛平静地道:“但最终,你依然决定毒杀我,为东义公主复仇。”
崔令容沉默片刻,问:“大王可还记得新婚之夜,您对我说过的话吗?”
李元瑛容色苍白,回答道:“我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崔令容扬起嘴角,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笑容:“甚好。您当年见新妇郁郁寡欢,便温言宽慰道:‘我妹妹宝珠聪慧活泼,日后或许能与你结为好友。’
她喘息着,胸中积蓄的恨意有如野兽,已经难以遏制:“就是这句话,令我萌生出复仇之念。不仅用我的姐妹充当你姐妹的替身,还欲以她取代我失去的挚友。我当时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你们付出惨痛代价!”
于是声称‘心中已有他人’,大王竟是真君子,就此离开洞房。此乃我计划中最大的败笔,倘若当时忍一时之辱,成为你的枕边人,想必动手亦不会如此艰难,谋划多年依然功亏一篑。
可惜我百般探寻,才找到于衣物下毒的渠道,砒霜溶于水,浸泡彩缎后,还能使布料色彩更艳,固色不褪,没有比这更隐蔽的方式了。”
家令李成荫急切地道:“我们至今方知东义公主是崔家抚养长大的,大王怎么可能有意说这话来刺痛你呢?!”
崔令容冷冷地道:“无心也好,蓄意也罢,终究是李家负了我和慈音,我要向皇帝复仇,却触不可及,只能拿最接近的人下刀。当年痛失陇右、河西,明明是无能之辈战败割土,却送女人议和停战,自己安然于宫中享乐。你们皇室才是国家的蠹虫硕鼠,穷奢极侈,不服浣濯之衣,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有机会在衣物中下毒呢?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大王聪颖绝伦,坚毅隐忍,宽猛并济,乃是李家最出色的继承人,余下的皇子皆为庸碌蠢材,只要除掉你,李唐再无贤君。这便是我一个小小内宅妇所能施展的最大复仇了。”
众人听到她这离经叛道的狂悖之语,皆惊得哑口无言,谁能料到这看似温婉娴静的名门淑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夷族之祸,意图谋害皇嗣,还胸怀颠覆大唐的谋逆之念。
崔令容将心中隐秘尽数吐出,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畅快的笑容,讽刺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这诗句实则未道尽,应改成‘不知何处用皇帝’,抑或‘不知何处用皇子’。以大王的绝色姿容,无论是慈音还是公主,皆远逊于您。当年和亲,应当送您前往才是。”
听着王妃的讥讽,李元瑛沉默许久,才道:“你明知行此事会祸及家族,牵连手下亲信,仍罔顾她们生死,将所有人拉下水,想必早已料到结局。可惜,倘若当年不是被迫结为怨偶,你我或许能做搭档。”
崔令容想起自己的乳母徐氏,也沉默了。片刻后麻木地笑了笑:“大王懂得,如我们这般身份地位,无关对错,唯有胜负。我压上了所有赌注,依然落败,那便只有承受败局。”
不等李元瑛有所回应,她转头朝向袁少伯,傲然道:“不劳典军动手,我屋中自备毒药与白练。”说罢从地上捡起油纸伞,昂首挺胸,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霍七郎望着崔王妃决绝的背影,心中回荡着她那句带有刻骨仇恨的话无能之辈战败割土。牺牲了一切,战至最后一人,在贵人们的眼中,依然是无能败将吗?
袁少伯看向主上,李元瑛不带感情地道:“派人去看管,不许她自尽。王府需要王妃,否则会有别人陆续塞女人进来。在我清算清河崔氏的叛徒之前,人质得活着。仔细审理,摘出不知情的人……”
霍七郎站在一旁,等待他说出那句恶咒。李元瑛低头摩挲那个装满砒霜的胭脂盒,半晌默然后,他轻声道出一句话:“同谋与帮凶,就地处死。”
西院的乌鸦立在屋檐上,以它们深邃如夜的眼瞳目睹了一场怪事。一群人类闯进庭院,用寒光闪烁的利器杀死了另一些人。
乌鸦们心中涌出一种由衷的快乐。
这里曾经是它们无忧无虑取食的乐园。直到住在此处的几个人类恶徒,将致命的毒水倒入渗井,污染了食物,令数名同伴在极度痛苦中惨死。
乌鸦们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悲伤,聚在一起互相告诫彼此,不再碰触这些暗藏死亡的食物。它们盘旋逗留在庭院中,不愿离去,既是为逝去的同伴哀悼,更一心伺机为它们复仇。
它们牢牢记住了这些人类的面容,声音,特征,以自己的方式展开报复。但那还远远不够……直至今日。
人类的痛哭与惨叫回荡于庭院中,鲜血在石板上肆意横流,仇人的血液缓缓地漫向井盖,如同曾经流入渗井中的毒水一般。
乌鸦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到一种解脱。或许还差了那么一两人,但无论如何,大部分仇敌被消灭了,借人类之手,惨死的同伴终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