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走了,留下我的性命,仅带走了那口为元煦准备的空棺,从灵水河畔消失了。我跪在佛前哭了一天,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倘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陈师古能顺利找到元煦的尸身,亲眼见过尸体腐朽的模样,将之带回家乡安葬,他或许能够慢慢接受挚友的死亡,不会为执念所困无法自拔,痴毒入脑而发疯。
人间丧礼:初终、招魂、沐浴、饭含、讣告、赴阙、起殡、大殓、反哭等等繁琐程序,并非为了无知无觉的尸体准备,而是给活着的亲友一个接受至亲死亡的过程。年老致仕之后,我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便是九相观修行,帮助那些求而不得、痴迷怅惘的人摆脱心魔。
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完结。
我历经磨难,万里迢迢从岭南返回长安,整个人如同乞丐一般落魄,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平息,但我想得太简单了。陈师古血洗岭南的案子,就算抓不到首恶,也必须有人为此承担罪责,我因渎职罪名被大理寺逮捕投入狱中,同时入狱的还有元煦的兄嫂元邑和李娴。
元邑的罪责在于蒙蔽圣听,欺君罔上,举荐一个来路不明的恶徒参加科举,致使陈师古考上进士,还差点混入朝堂之中。
经过吏部、礼部联手查访,陈师古参加科考前提报的记载个人信息、籍贯、祖上三代履历的“家状”纯属编造,因为天宝之乱户籍散佚,负责主持科举的礼部未能核对,被他混过了考前审查。
更可怖的是,按照陈师古曾经提供的家宅住址搜寻,最终找到的是北邙山上一座几百年前的汉代大墓,墓主姓陈。
他根本不姓陈,名同音“尸骨”,陈师古这个称号,只是他为自己编造虚构的一个人类身份。这个无名鬼物受到元煦个人的光辉吸引,从修罗道来到人间,体会到荆棘丛生的世间诸般痛苦,之后又伤痕累累地回到黑暗之中。
大理寺的审案官员同情我和元邑被蒙骗,没有上刑,只是反复不断地让我们书写跟陈师古认识的点滴细节,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因此四十年后,当年的一切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昙林唇边露出无奈又轻蔑的笑容:“事已至此,他们还存着一分想要将人逮捕归案的幻想。一个月后,这个幻想被无情打破了。
大明宫举行大朝的正殿含元殿,皇帝的御座之侧,无端出现了一首血淋淋的七绝。守卫宫廷的禁军将领,金吾卫威卫郑承平身首异处,有人蘸着他的颈血在墙上写下了一首哀伤凄切的诗:
日暮烟波……蜃楼浮影……正是元煦临终前的绝命诗。
这些人终于明白了,陈师古能从岭南道节度府上轻易取走节度使的首级,自然也能去含元殿上取走皇帝的首级。他暂时没这么干,只是因为元煦的亲友还活着。只要来过人间一趟,总会留有软肋,元邑夫妻两人就是制止这个修罗祸乱人间的最后一道封印。
三日之后,我和元邑夫妻被释放了,官复原职,各自回家。为了安抚陈师古,还破例给受惊的李娴封了个县君。
这起震惊朝堂的大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案了,含元殿重新粉刷,案卷封存,有关元煦和陈师古的一切记录全部销毁,相关人士三缄其口,只当他们俩从没存在过。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陈师古的消息。此后许多年里,我一直战战兢兢,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血洗朝堂。但令人意外的是,元邑夫妻格外长寿,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已经换了三任,他们两个还一直活着。
五年前我尚能行走的时候,去探望过他们夫妻,感觉也要‘残灯欲烬’了。昨日见到你,我忍不住向你打听陈师古的下落,为的是人间太平,倘若修罗重新出世,必将祸乱大唐。”
韦训回想五年前的时光,正是自己强行出师的时刻。陈师古已经病魔缠身,步伐跟不上自己的小徒,没有气力去含元殿上杀人题壁了。
他此生被困在一首诗和一口棺材里,无处复仇,只能用同样的手段将那些帝王将相的尸身掘出来挫骨扬灰,聊以慰藉。再说当年活下来的人,就只有眼前行将就木的老僧,这个仇看来只能去地下报了。
“放心,他已经死透了,我们确认过。”他言简意赅地说。
心中挂念着宝珠,韦训不想再听昙林讲古,擦干净手,起身欲走。
昙林连忙叫道:“你痴毒入体,心魔即将出现了,何不就此罢手,和观川一样皈依三宝修行九相,度人度己?”
他指着大殿上美女新死相对韦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世间因执念而成魔者不可胜数,陈师古、观澄无不如此。你虽然是陈师古的传人,但只要一心护持佛法,哪怕来自幽暗鬼蜮的修罗身也能证心证道,修成护法神,勿要重蹈覆辙了!”
韦训断然回绝:“不行,我还有使命。就算要出家,我是她的护法,不是你的。”
一声喟然长叹,昙林失望地闭上眼睛,片刻后说:“观澄当时就这样执迷不悟,终于走上绝路。如果没有别的线索,你们去看看他最后的作品《九相图》,说不定能找到他的心魔。”
【??作者有话说】
退回江湖后,陈师古建立残阳院,这落日的余晖如同安史之乱后由盛转衰、日薄西山的李唐一般,又活了很多年
第112章 第 112 章
韦训不知自己为何会耽搁那么久,那大殿中的气氛,老僧喃喃不绝的叙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人拖进四十年前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昙林虽然反复强调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辙”,但韦训看不出这故事有什么值得参考的地方。元煦受人谋害尸骨无存,而宝珠从一开始就遭过这一难,她撑过来了。
去掉老六庞良骥,整个师门十二个人凑不出一个九族,各有各的惨处,陈师古的遭遇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新意。他坠入魔障的遭遇在于无处发泄,如果当夜把这仇报了,事情或许早就揭过去了。
飞步跑回上客堂,韦训一眼看见宝珠趴跪在池塘边上,伸长了胳膊试图摘一朵莲花,却怎么都够不着,眼看要跌进池子里去了。
他笑着制止道:“要摔成落汤鸡了!”说着飞到池塘中央的假山石上,问:“要哪一朵?”
宝珠指着目标叫道:“要刚刚露出莲蓬的那朵!”
韦训展臂将莲花折下来,跃回岸边,带着露水递到她手上。
宝珠刚沐浴完,一身热腾腾的水汽,冲着花蕊深深吸了口气,心满意足地道:“就需要这个。这古刹里的气味太怪异了,为了掩盖尸臭焚烧香料,错上加错。必须闻闻这种天然的香氛才能清神正念。”
她往鬓边比了比,惋惜地说:“可惜莲花不适合簪发,根茎汁液会弄脏头发,还是我的莲花冠更好……你也闻闻。”
宝珠举着花凑到韦训脸上,他佯装嗅了嗅,其实心中想的是没什么花比她自身香气更幽雅的了,有时候她把香囊摘了塞进行李里,身上依然很香,似乎不全是瑞龙脑的缘故。只可惜闻了以后心猿意马,很难有什么正念,还是离她远点为妙。
韦训将从石灰坑和昙林那里得到的信息一一告知,吴观澄生前最后的作品竟然跟归无常殿的壁画一样,是《九相图》题材,但这活计不是大蟾光寺的委托,而是十天前他失踪的时段,被寺中僧人看到正在画这个。据说他当时入魔一般疯狂作画,任谁呼唤都当听不见。
两人立刻出发,去往壁画所在地。
距离最近的地方是西北方向的浮屠第一层,塔基中央放着一具棺木,周围环形墙壁和天穹上绘满了飞天献花的壁画。云雾环绕中,挽着披帛凌空飞舞的天女们抛洒出漫天花瓣,飘逸动人,是非常美丽的佛教题材。
然而靠墙一侧却被突兀地涂抹出一块空白,上面以逼真的笔触画着一具腐烂中的死尸。其传神程度甚至令宝珠不愿靠近仔细瞧。
韦训观察了一会儿壁画上的死尸,说:“昙林念叨的九相观虽然神神叨叨,九相图顺序倒是与真实尸体腐烂的情况非常吻合。
第一相新死、第二相肪胀、第三相青瘀、第四相血涂、第五相脓烂、第六相虫食、第七相剥裂、第八相曝骨、第九相枯骨。苍蝇飞舞,蛆虫啃咬尸身,这里应该是第六虫食相,不得不说,吴观澄的手艺真不错,画得很像。”
宝珠一听,更不敢接近,扬声问:“这棺材又是谁的?”
韦训回身走到棺材旁边,屈起手指叩了叩听声辨音,以行家的口吻说:“阴沉木,是好料子,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他转到内侧,发现上面贴着一张挽联,上书“秘书丞夫人段氏遗爱千秋”一行字。
韦训道:“这个段夫人应该是家属寄放在蟾光寺的遗体,很多寺庙都承揽这项买卖,墓穴还没准备好,或者等待合葬之类缘故不能立刻下葬的,先放在寺庙停灵,亲属要付一大笔功德钱。”
棺木旁边供奉着三种贡品:鲜花、果品、长明灯,香炉里烟火缭绕不断,从丰盛的供奉来看,是很有实力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