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说:“我只知道哪年生的,不知道时日。”两个人都没有写。
杨行简将纸张交给昙林,他只略微一看,转手交给观川收起来,对杨行简说:“我年老力衰了,明后天把批语给你。”说罢再将韦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叹息低语道:“观澄也是孤儿。”话语中颇觉遗憾。
给了八字的人他不认真瞧,没给八字的倒仔细端详,这让杨行简觉得很是费解,心道难不成这青衣小贼福薄命短的相貌偏生前程似锦?
此时,殿外回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年轻僧人绕到屏风后,向昙林施礼一拜,宝珠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入寺时用稻米购尸的漂亮和尚观潮。
“上师,今日布施出去一石零二斗米。”
昙林问:“有不当死而死之人吗?”
观潮一脸愁苦地说:“有一个。”
昙林道:“等会儿我去看一眼,其他人好生安葬。”
宝珠问:“什么叫不当死而死之人?”
昙林回答说:“便是世人所惋惜的死者,如年少者之死,丽人之死,康健者之死。如我这般年老体衰丑陋多病的老东西死了,那只是理所应当的天道而已。只有不当死而死之人,才能使观者感到惋惜。”
杨行简因为昙林无所忌讳的自嘲震惊,忙说:“上人不必如此。”
宝珠也呆了:“难道你是在找一具横死的年轻貌美的女尸?像壁画上那样的?”
观潮道:“不是师父要找,石灰池中那一具就足够我们观想修行用了,是洛阳一位大人物委托师父绘一套新的九相图用以破除心魔,我们不得不找。”
杨行简暗暗纳罕,以昙林上人的地位,竟然还有人能让他画不得不画的图,可见就算修到五蕴皆空,只要还活着有一口气在,就得受这世道的约束,布施灾民虽然是善举,但果然另有目的。
韦训听在耳中,心下更是戒备,偷偷瞧了宝珠两眼。要说年轻貌美健康的少女,她是般般符合,这蟾光寺的邪性之处,实在令人警惕。
观潮汇报完今天的账目,迟迟不愿离开,昙林看出他眼中哀痛,问:“怎么了?”
观潮走过去跪在昙林面前,含着泪道:“师父,徒儿细算过账,大寮库房中的囤米足够我们用上三个半月,为何不多周济一些给灾民?他们每次向我哀求,我只能厉声拒绝,这太折磨了!”
昙林深深叹了口气,轻抚摸他的头顶说:“你是最有慈悲心的,但太年轻,还做不到洞悉人性。一具饿殍可供人食用的部分,刚好与一斗米差不多。假如你多给了,就会有人为了换米而故意杀死亲人,只有米与肉等量,才能维持人心不坠入魔道。不要试探人性幽暗之处!”
老僧深沉的嗓音在殿上回荡,许久没人开口说话。他那双垂垂老矣的眼中有一种洞悉世事,兼且悲悯众生的神色。
昙林诚恳而温和地对观潮说:“并非只有财布施是修行,法布施和无畏布施一样是修行。明日就是盂兰盆节,超度困于地狱的亡人是目前寺中最重要的任务,法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观潮收了泪,整理情绪,片刻后又恢复到那副冷淡中略带哀愁的样子,将盂兰盆会上繁杂的诸般事务一一向昙林汇报,不需纸上备忘,法器数量、斋食准备都如指诸掌。
昙林听过,赞扬他用心,又问:“观澄呢?法会上需要他展示技艺。”
观潮听见尊师问那还俗的师弟,似乎略有不快,说:“最近半个月都没有见他,想是去城里寻他妻子去了。”
昙林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嘱咐观潮说:“你和观云一起招待这四位贵客,带他们去上客堂。”
他转头对杨行简等人说:“观潮是大寮的典座,掌管斋堂,寺内僧俗的一切饮食用度都归他管,若有斋饭上的需求,尽管找他。”
观潮应下,拜过昙林后,引领这位来自长安的官员以及他的亲眷随从去住宿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本章资料:《敦煌写本「九想观」诗歌新探》《由“九相图”管窥东亚佛教图像的本土化》
如今网络上可以搜索到的九相观实物资料大多数来自日本,不过跟佛教流传的途径一样,这个题材起源于印度,发展在中国,再东渡去日本。因此日本流传的“九相”诗文,经常假托一个中国的来源,如传白居易和苏轼所作的“九相诗”,前者可能真的存在但已经失传,后者的则确定为托伪作。本卷所用诗歌就是参考托伪苏轼的《九相诗序》
九相到底是哪九相,根据佛经来源有好多版本的说法,《大智度论》《大乘义章》《摩诃止观》《放光般若经》等都有自己的看法,这里就不统计比较了。
国内实物有敦煌残卷,新疆克孜尔石窟、吐峪沟石窟壁画,都有僧侣面对枯骨、肿胀尸体进行观想的画面。
第98章 第 98 章
走出归无常殿,过了回廊,宝珠心中仍然觉得别扭,特地停下等前面的人走远了,招手呼唤韦训过来。
韦训停在三步远的地方,问:“怎么了?”
宝珠继续招手让他靠近些,他却站着不动,宝珠蹙着眉头说:“你知道什么叫‘附耳密谋’吗?”
韦训眨了眨眼,说:“也用不着那么近,我耳力好得很,有事只管说。”
宝珠脸上登时色变。最近这些天,不知这人有什么毛病,平日相处谈笑自如,就是莫名其妙地故意回避。好像刚才在山门外她腿麻了,他也只是扶下来便撒手了事,是避嫌?是顾忌?是厌恶?
韦训眼见宝珠脸色变幻,从不解逐渐变成羞恼,紧接着要勃然大怒,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分了,连忙编了个理由搪塞:“我身上有味儿,天天伺候那头驴还有牛,牲口是很臭的,你多久没洗澡我也多久没洗澡了。”
宝珠一愣,回想起归无常殿里的恶臭,狐疑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转念一想,确实互相保持得体距离比较好。
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你看见大殿里那幅美女新死相的壁画了吗?”
“呃……”
韦训犹豫迟疑,回忆画里的女人似乎没穿衣服,不知这句问话是否带有陷阱,可那幅巨型壁画近十丈高,要说没瞧见,扯谎就太明显了。他小心看着宝珠的脸色,回答:“看……是看见了,但我没有仔细看。”
宝珠东观西望,见四周无人,吩咐道:“今天夜里你去偷一罐颜料,把那幅图给我全部涂抹掉。”
一听只是恶作剧而已,韦训稍微松了口气,点头答应了:“那容易得很。”
宝珠又认真叮嘱:“不许乱涂乱画,平涂覆盖上即可,就好像……就好像给她盖上一层被子。更不许在壁上留下你那猞猁的涂鸦。”
韦训一一应下了,笑道:“既然是作弄光头,就不必老老实实留下名号了,你这么讨厌那幅壁画?”
宝珠心烦意乱地说:“不是讨厌,是见不得那样的形象曝尸荒野。”
蟾光寺的前身瑶光寺是一座尼庙,北魏时是一所女众皇家道场,除了长居于此的尼姑,椒房里的嫔妃,掖庭的美人,都把这里当作修习佛法的地方,更有名门望族的闺秀在此落发入道。为了招待这些尊贵的女宾,瑶光寺有许多精致秀雅、曲径通幽的禅房。
后来寺庙几经修缮,这些设计一直保留到现在,再加上重建时挖掘出了温泉,洛阳的贵人和富豪们如果想要离家潜心修佛,或是单纯清心斋戒一段时间,大蟾光寺的上客堂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自从离开长安,宝珠就再没有待过像样的干净住所,一路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几乎要泫然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