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深道:“我不一样。”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开了条缝,暗黄的灯光透照到窗外,沿着阳台伸向栏杆。夜风一丝丝飘洒在空中,染凉房间里每一寸空间,也染凉陈轲眼中的失落,落叶那般飘散到地上。
老师真的是,在这样的事上真是一点机会都不打算给他。
明明,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做您的学生,名正言顺叫您一声老师。明明,您也是为了您的老师所以才回来,即便他已经不在人世您依然没有忘记当年许下的承诺,所以才回来。
这样的失落何景深看在眼里,毫无波动。
然而他开口,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态度明显地收退了一些:“三年之内,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请求。要用它吗?”
陈轲又攥了把裤腿,攥得生疼,摇头:“不用。”
他不会强求老师答应他任何事。就像老师从来没有真的强求过他。他还没有想好十年后老师一定要还钱给他他该怎么办,但那张欠条下的附加的条件他绝不会用,绝不。
“那这样吧。”何景深又道。
他在寻找折衷的办法。本来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不容商量,他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陈轲,就算陈轲不回来读书这个学生他也打算一直管下去。与此同时他也总是在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思考应该如何与陈轲相处。IWTO这两天他看到陈轲足够担当的一面,也看到陈轲的水平和进步。
无论工作还是学业,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给陈轲太多压迫。顺其自然未必不可。
但总是有些无奈地:“我给你最多一年时间,读在职博士。工作能忙得过来的话周末回学校呆着,想做什么我帮你,想学什么我也教你。一年以后不管拿不拿得到第二学位,你都到此为止。”
“还是那句话,想好再过来。你知道我有时候脾气不好。”
陈轲望着他,微微张嘴,眼中竟有些感激的光亮。
“可以了?”何景深问。
陈轲点头。“嗯。”
“教书的事,我暂且保留意见。一年过后再说。”
陈轲再次点头,很开心地笑起来:“嗯!”
“那,还有什么事吗?”何景深又问。
陈轲摇头。“没有了。谢谢老师。”
于是何景深站起来,拍拍陈轲的肩膀。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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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李成同这个人。该怎么说呢。
读书的时候,李成同就似乎很喜欢挑何景深的刺。
也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仅仅只为了吸引人注意。在何景深面前他总是更加地高调,尖锐,昂着高高的头颅扬着招摇的尾巴。也似乎只有在何景深低头认输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怜悯的笑容,然而那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可怜又可悲。
何景深对这个师兄谈不上喜爱,但也不讨厌。当然他几乎没有讨厌过任何人。黑格尔说存在即是合理,而他认为一切合理的存在应该能够被理解,进而是同情、体谅、以及包容。
这是他待人的几条原则之一,对象包括学生,包括朋友,包括他的同学以及所有认识的人。
那年何景深趁着一段长假外出参加环球夏令营,紧接着带队前往南极考察他是建筑学院的另类,一切与建筑有关无关的活动都可能会有他的影子。那次考察他是队长,过程中偶遇受困的C国国家科考队,他铤身钻进十米深的冰缝中填埋炸药进行爆破,救下整个科考队几十条人命。
在这期间,他的一位师兄给他发去信息,先斩后奏地把他存在办公室电脑里没有加密的设计图稿Copy出去卖了钱,告诉他说一共卖了十万美金,分给他八万回学校以后他才知道那些作品其实一共被卖了三十万美金,也没怎么在意。李成同得知此事竟主动去给他追回了另二十万,又从里面毫不客气地拿走十万做劳务费。
这些钱他一直没用。毕业的时候一部分给了并不差钱的父母,一部分捐了出去。
还有件合租公寓的事。当年辗转至P大报到,一位同学领着他找公寓,说一个月1200美金各出一半,合租的同学住了大间何景深住了小间。直到一年以后何景深才知道公寓价格实际是1000美金一个月。
中间的差价最后也是李成同帮他要了回来。当然也抠了劳务费出去。
那时候李成同还邀请他一起同住,甚是热情。何景深往李成同的住所一观,发现那是一栋简约现代风格的小洋楼,洋楼里处处洋溢热辣奔放的魔幻主义风格,开轩敞铺地进行各种不可描述的活动,风气之开放简直比远古人类过之不及……且还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只好婉拒。
博士毕业前夕正好逢上P大建院招聘教职,导师非常希望推荐何景深留校,然而何景深志不在此,由此机会才落到李成同头上。
2011年的春季,陈轲出国以前,何景深帮助陈轲联系导师。当时已经东窗事发,许多旧友都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然而各界高校仍有三五朋友发来回信,表示愿意收下陈轲,提供全奖的也不少。李成同也在其列。
推荐信拿了一大堆,最后到底去哪,决定是陈轲自己做的。走之前陈轲已经和他处于冷战状态也什么都没告诉他,陈轲到底申请了哪几所学校他也不全知情,两年后他与一位在美执教的朋友联络,才无意中得知陈轲去了美国,活成了某种他意料不到的糟糕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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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圣诞,特伦顿。刚租了公寓把陈轲安顿下来,何景深找到李成同理论。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理,两个平时勉强不勉强都可以算斯文内敛的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吵架的声音震得木质楼板都在发抖,天花顶上一串串地落下墙灰,昏淡的日光灯摇摇晃晃。一段膨胀的间隙过后李成同放低了语调,原地重重地跺了两步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扭眉毛歪嘴声嘶力竭就像一块锯断的木头:“OK我收他过来就是为了羞辱他,就是为了毁掉他,我就是不想让他毕业……”
忽然何景深就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沉重的声音仿佛砸在人心口一般:“再给他一次机会。”
声调一字字高昂,他极少大声说话,那样的声音出自他口中几乎可算是咆哮“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到责任你是一个优秀的导师。我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李成同,他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
随后他蹲了下来,攥起何景深的衣领发出那样阴冷的笑,仿佛看到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神明跪倒自己膝下,仿佛看到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高山在面前顷刻崩塌。
你输了。
他笑,狰狞地笑,说,垃圾就是垃圾。你为他做的再多,也不过是造就一块更大的垃圾。
你竟然把自己的心血都寄托在这样一块垃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