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陈轲在洗手间洗脸。
因为当年酒精中毒,他的肝脏代谢能力一直有问题。大半瓶红酒,对他来说还不足以造成严重眩晕,但此时脸色已经差到极点红得像烧透的一堆火炭。洗了半天才终于缓解下来。
还好,该敬的人已经敬完了,他也不用再继续喝,后面的全可以交给助手。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心定神闲地盘算散席过后的事:送老师回家,然后顺路送师妹回宿舍今晚上要不要蹭老师家住呢?
周末陪老师和师妹出去逛逛?去郊区度假?
不禁就笑了起来。
太开心了,今晚上真的太开心。
闭上眼睛,宴会厅里的一语一笑就像刻在脑海里一样:那些羡慕地投向老师的目光,那些迫不及待和老师握手的人,甚至那个来敬了一轮又一轮酒腰弯个不停的黄奇海,还有一个劲问吃好没有需不需要加菜的校办领导,以及每次过路都不忘来打个招呼的校长。
老师全程就在那笑,很淡很浅而客气的笑。
趁着他在身边,老师说了这样三句话。
“谢谢各位领导关心,在座都是教过陈轲的老师,论辛苦大家都有一份;A大能出这样的人才,是学校尽心栽培的功劳,我们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这是当着一众领导的面说的。
“陈轲嘛,和我是走得比较近,主要因为我现在还欠着他钱。”这是对同席的老师们说的。
“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学生,就算是块烂泥也喜欢呀哦,他比烂泥还是要好一点。”这是邻桌的老师来敬酒,在被同事劝了两杯过后,趁着酒劲上头,终于忍不住说的一句直白话。
陈轲噗地笑出了声。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感觉更好。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停留在现在,也已经很好……
擦掉垂挂在下颌的凉水,陈轲从镜台边转身。
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也带来不知何时在远方酝酿生出的嘈乱。
“陈理事?陈理事!”
“陈理事您怎么在这,我们满场子找您快过去看看,您那位师妹刚才……”
救护车,刺耳的尖鸣。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
“赶快转ICU,上呼吸机。”
“请保持镇静不要慌乱,我们一定会尽力抢救患者。”
“抱歉我们只接受病人家属签字,您是病人的监护人吗?”
天黑时分的医院,人流熙攘的急诊中心,哭闹不止的儿童、唉声叹气的老人。
陈轲得到消息的时候,老师已跟着救护车护送徐子荷走了。听助理说师妹浑身红肿肢体抽搐不是一般醉酒的反应,下车库坐车赶往医院让助理在车上等候,冲进急诊大厅,满目陌生来往的人。
老师,老师……
一路不停给老师打电话,忙音,忙音。到医院跑前台询问,小护士一脸冷漠:“今晚上怎么这么多事……哦,刚那个是急症过敏吧?那么严重,你是她什么人?”
急诊中心二层,ICU重症监护室,走廊门外的座椅上,何景深正在打电话。
通知徐子荷的父母,学校学管处领导。免责声明被他攥在手里,深躬着腰,满目通红。
陈轲从楼梯间闯进来:“老师?!”
“速发型酒精过敏,现在在ICU……通知了父母,费用我已经垫付,好,我知道,那先等抢救结果。我们在A市一院,急诊中心二楼。”
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
何景深深深弯下了腰,两手蒙住了脸。
这是陈轲第一次看见,看见老师这样,痛苦难受得不能自已的样子。
空阔的廊道,两侧长椅上的等候者,焦急的人,痛苦的人,麻木的人。
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灯。
呼吸,回旋在耳廓周围,宛如垂死者临终的落幕。心跳,快得已经没有办法计速的心跳。
“老师?”
陈轲走近两步。何景深手里的白纸刺入他眼里。
ICU患者家属告知书,何景深在上面签了字。
又一声“老师。”
没有抬头,没有反应,何景深手里刚刚黯淡下去的手机又一次响起,陌生的号码,徐子荷的父亲。
接电话。声音仍旧平和,夹着些短暂的吸气声:“嗯,您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陪着。您那里过来方便?好,好,暂时不用着急现在还需要等抢救……”
挂了。
“老师……”陈轲又唤。几乎只有他能听见了。
隔门打开,白大褂的医生从ICU走出来:“徐子荷的家属?徐子荷家属?”
小十几个人从两边抬头急诊中心刚接了一出车祸何景深从椅子上站起来,“我。”
医生走过来,忙而不急的:“病人现在情况十分危急,这是病危通知书,一式两份,需要家属签字”
骚动,有人凑上来询问情况,医生道:“您儿子我们在尽力抢救,尽力抢救,您的心情我们理解,请耐心一点,耐心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