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门时正好逢宫里落锁。章晗玉走出几步,站在玉带桥上,回头注视丈许高的两扇铜钉朱门缓缓关闭。

宫门外等候的阮惊春跳下马车迎上来。

阮惊春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阮惜罗的同胞弟弟,两人生得有六分像。但性情就差多了。

阮惊春佩刀护送主家登车:“阿郎!宫里一切可好?可以回程了?”

“无事了,回家。“ 坐上马车时,章晗玉习惯性地扫一眼宫墙斜对角。

那处角落空荡荡的,并无凌家车马停靠。

回程路上,她时而想起国丧当日,凌凤池托人带来的那句分不清真假的口信: “激流勇退” 。

时而又想起今日干爹对她说的“我们少个人,他们也得少一个”。

当朝开国也有近百年了。接连几任天子早薨,金殿上坐着的不是年幼的小天子,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朝廷表面看着平静,内里早乱七八糟的。

世家大族出身的外朝臣,亲近皇家的中朝臣,再加上内廷掌权的大宦。

三方各执政务,势力此消彼长,又拉又打,斗得死去活来。

太皇太后在时,还能压制住各方,维持表面的平静。

现在倒好,直接亮刀了。

“我这位义父习惯了你死我活的路子。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晚上用饭时,章晗玉边用饭边跟惜罗提起:

“就说凌家那位新出仕的小六郎,凌春潇。长得清秀可人,性情么,憨态可掬。我请他吃过两顿席,他对我印象不错。听说为了我还跟他长兄吵了几次。”

好好个凌六郎,留着他大有前途,干爹非要除掉他作甚。

惜罗听出她的口风,手里筷子都惊掉了。

“哎呀……那可是凌家嫡出的儿郎,凌相的同母亲弟弟!当真动了凌六郎,凌凤池必定要不依不饶,你死我活了呀。”

“我晓得。”

重事压着,饭倒也没少吃一口,章晗玉慢条斯理喝尽最后一口羹汤。

“想要对面少个人,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家弟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礼后兵罢。”她随手扯下一张便笺写下几个字,吩咐下去:

“惊春,晚上悄悄出趟门,替我送封信去凌府。”

***

凌凤池在国丧期间受了风寒,原本喝汤药早早地睡下,却被章府半夜送来的密信惊动,内室重新掌灯。

暖黄的烛光跳动,他只披一件单袍坐在长桌后,修眉长目笼罩于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章府所谓的密信里只有一张薄纸,摊开在灯下。

看熟了的一笔清隽行草,笔意洒落,显然写得随意。寥寥数言,一挥而就,灵动风流气仿佛流泻于纸上。

“凌相所言大善。”

“观京兆局势,正如君所言,波澜将起,动荡可期。”

“凌相,晗玉旧友也。互斗相伤,只令亲痛仇快。凌相何不激流勇退,善存自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他托口信递去的劝谏言辞,对方不理会倒也罢了,还理直气壮地扔回他自己身上,字句都懒得改动几个。

凌凤池垂眸注视半晌,指腹抚摸过那句笔迹灵秀、言辞敷衍的“凌相,晗玉旧友也……“

细微一哂,把信纸挪去火上烧成灰烬。

第3章 第 3 章 中书郎

对于半夜传书去凌相府、对方却毫无回应这件事,章晗玉丝毫不觉得意外。

上次对方莫名其妙给自己传口信,自己可没回什么好话。

正所谓: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她不怎么走心地写封信劝退,对方只是不搭理,没有当场写信回骂,更不会见面指着鼻子痛骂,把唾沫溅上她的脸……

作为朝堂对手来说,章晗玉觉得:对方的做派,够君子了。

等国丧结束,再次上朝那天,章家马车抢占了宫门外最好的车位,果然见凌家马车又停去斜对角。

章晗玉毫不客气抢先下车,趁着停车近的便利,赶在前头进了宫门。

今日朝会针对鲁大成的卖官罪行,又吵得天翻地覆。

章晗玉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是不会轻易亲自参与争吵的。只需轻飘飘递过一个眼神,自有人替她下场。

凌凤池更不会参与争吵。他麾下聚拢的言官人数众多,有的是替他发声的口舌。

两派官员唇枪舌剑,在大殿中不见血地厮杀混战,领头的两位朝臣安安静静。

章晗玉时不时摆弄几下笏板,听凌凤池低低地咳嗽两声。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彼此递去一个含蓄而客气的微笑。

以往上朝,都是太皇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小天子升御座;

如今太皇太后娘娘凤驾西去,留下年方八岁的小天子独自上朝,坐在丹墀高处,听大殿里众多嘹亮嗓门扯着嗓子对骂,压根听不懂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