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

凌凤池再开口时,只说了一句。

“御书房做个鸟雀女史,安分守己,也能平安度过余生。”

沉着嗓音传过水面,又从四周传来嗡嗡的细小回音。

“平安度过余生……”

“度过余生……”

自从凌凤池开口说话,章晗玉便侧耳专注倾听,把每个字都仔细听在耳里。

听着听着,嘴角微微一翘。

“凌相这是第几回规劝了?屡教而不改,依旧好言教诲,愿意指明生路。晗玉十分感动。”

凌凤池今年就至少听她说过两三回的“谆谆教诲,十分感动……”这番惯用的客套话,他早没什么触动,目光依旧直视水面。

“若当真感动,便改过自省。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孰无过?回头是岸的道理,不必我多言。” 说罢转身欲走。

章晗玉面朝着粼粼水波,唇角噙着的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化作一个上扬的真切笑容,嘴角边又露出了梨涡。

这回的梨涡,可比刚才深多了。

她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对前方背影说道:“投桃报李,我这里也有句话相赠凌相。小六郎凌春潇……”

凌凤池脚步一个急停。

他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呼吸不畅。幼弟纯真,被轻易玩弄在股掌之间。

以她惯常的佻脱性子,没说完的后半句能有这么好话?

他深吸口气,再转过身时,声线沉冷下去。

“无论你对六郎有何图谋,停在今日。章晗玉,刚才我的话,你可有听进去半分?你当真要一条路走到黑?”

章晗玉漫步走近身前,两人面对面地站定,她抬手挡着日光,抬眼打量对方平静凤眸下隐含的薄怒,不悦抿直的唇角。

得,这位又生气了。

又一次惹得号称‘胸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生气,不知怎的,她却觉得有点想笑。

她忍着心底这点痒痒的笑意,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应下宫里举办春日宴,凌相失策了。”

“不瞒凌相,这次春日宴,并不只是一次寻常宫宴,而是我的晋身之梯。”

凌凤池寒声道:“和六郎春潇有何关系?”

章晗玉笑:“怎么没有关系?”

浓密的睫羽忽闪几下,似多情有意,又仿佛只是随意为之,身子倾来凌凤池耳边,轻声耳语:

“ 看顾好他呀。”

*

凌凤池进宫时空着手,出宫时提了个鸟笼子,四周以黑布裹得严实,看不出鸟的品种。

再精巧的鸟笼子也和凌相十分不搭,每路过一道宫门,这奇景都引得当值的金吾卫探脑袋多看一眼。

凌凤池面色看不出端倪,出宫后吩咐几句,马车直奔大理寺。

当叶宣筳的面,把鹦鹉笼子放去官署桌案上。

“元真,你送入宫的这份厚礼,最近几日都挂在御书房窗外聒噪。小天子叮嘱我完璧归赵,斥责你做个好官,莫再做坏事。”

叶宣筳牙根都发酸,不敢接话,把鹦鹉笼子提在手里,烫手山芋一般吩咐亲信长随赶紧送回家。

他低估了她!

这两天,大理寺众官员疯传,那章晗玉在宫里居然又翻了身,如今攀上了穆太妃,竟将群臣入宫赏花的春日宴交由她打理。

听到传言,叶宣筳心里凉飕飕的。竟能接触到穆太妃,显然人不在掖庭服役。

小天子对她的纵容超越想象,竟然越过了宫规。他私送鹦鹉入宫骂人的戏谑手段只怕要惹祸。

他老老实实认错:“明日我便入宫求见,当小天子的面请罪。”

凌凤池微微点头:“小天子气得很,需尽快请罪。”

叶宣筳叫住了欲走的凌凤池,磨着牙说出打算。

“明日向小天子谢罪,我没什么好说的。但章晗玉还是不能放过,必须让她彻底倒台!”

章晗玉这次跟大理寺投的案,大理寺上下把她得罪个彻底。她若东山再起,走内廷的路子重掌权势,大理寺同僚以后都睡不好觉了!

“就在昨夜,大理寺诸位同僚勠力同心,各自写下‘倒章’建言,秘密呈交于我……喏,这篇最佳。我以为,可为上策。”

凌凤池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接过叶宣筳推荐的“上策”,翻阅片刻。

这位官员给出的意见很有大理寺刑律风格。

建言书写道:章晗玉以宫人低微之身承办春日宴,只能办好,不能犯错。若宴席筹办出了岔子,她必受重罚。

提议:赴春日宴的大理寺高品官员,在宴席中多多留意,务必揪出差错,小事化大,追责筹办人。如此章晗玉不但无功,反倒有过,可一举扳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