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她边上, 灯芯已燃至末端,在灯盏里积了厚厚一层烛泪, 光线比初燃时黯淡了许多, 只勉强勾勒出温棠倚在榻边的身影。
秦恭这个人回家的时候是一向不会提自己的公务的,温棠坐在他身边,也没有开口先说话, 倒是秦恭坐在她身边, 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秦恭破天荒地对她说起了他的公务, 只不过并没有说一长串的话, 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皇帝今天晚上叫他去皇宫, 然后说边关乱了。
边疆那边发生动?乱, 蛮夷小国历来是中原王朝的肘腋之患,他们惯用的伎俩, 便是骚扰边境,烧杀掳掠, 抢夺粮草牲畜,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 以此试探朝廷的底线,彰显武力,激怒守军,
此番, 更是趁着夜色掩护,发动?了蓄谋已久的突袭,一支巡逻小队被俘,其中意志薄弱者,在酷刑之下吐露了军营布防的机密,当夜,部落骑兵潜入,火油泼洒,火箭齐发,朝廷大军驻扎的营盘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事?发突然,守夜的兵士又?因连日紧绷稍有松懈,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待示警的铜锣声撕裂夜空,熊熊烈焰已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遮蔽了星月,混乱中,箭矢如蝗虫般从暗处射来,奈何黑夜浓烟蔽目,人马嘶鸣,刀光血影,
待天明,火势稍歇,清点残局,独独少了章尧大人的身影。
下落不明意味着什么?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通常意味着最坏的消息,或被俘受辱,或已葬身火海乱军之中。
温棠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消息现在既然传了回来,江夫人肯定也知道了,对于江夫人而言,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温棠现在的心?态是平和的,她对章尧,那些少女时炽热的怨恨与不甘,早已在岁月中沉淀,冷却,淡去。
乍闻此讯,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终究是相识一场,当年在乡下清贫度日,他确实曾真心?实意地帮衬过她跟母亲,顶着烈日帮她下田劳作?,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捧着她熬夜绣好?的帕子,荷包,徒步几十里到镇上换钱,换回的铜板总是一文不少地交到她手上,
母亲元氏卧病在床时,更是他跑前跑后寻医抓药......那时的章尧,眼神清亮,并非后来京城里那个权衡利弊,眼神渐冷的青年男人。
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了,章尧带着他的母亲去京城,为了他的仕途最终选择留在京城,另娶高门贵女,那不过是世?间许多汲汲于功名者最寻常不过的选择,
温棠当时正处年少的时候,对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格外较真,但是现在都多年过去了,他当时也给了她银子,也明确地递给了她消息,他承诺依然会履行婚约,只不过,是让她做小罢了。
“我?要去一趟。”秦恭忽然开口,低声地说。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夤夜召见,赋予重任,自然是要他亲赴险地。
但边关告急,烽火连天,凶险不言而喻。秦恭或许习以为常,但温棠的心?却揪紧了,去年他离京近一载,归来时形容消瘦,肤色黢黑,身上还添了几道狰狞的新伤。如今又?要奔赴那等虎狼之地,但皇命又?不可违。
次日,一大早,温棠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然后到了第二天,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秦恭就已经起身了,又?是到皇宫中去。
温棠也跟着早早地起身,让他在家中吃过了早饭,然后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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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金銮殿内。
争论之声几乎要掀翻殿顶琉璃瓦,焦点自然是边关败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唾沫横飞,他说他早言章尧不堪大用,一介纸上谈兵的书生,去年偶有小胜,纯属天时地利,侥幸而已!今年再委以重任,岂非自取其祸?如今倒好?,折了兵马不说,连累范将?军重伤,言语间字字句句都在强调自己的先见之明。
旁边一直听?着的二皇子脸都绿了,人是他举荐上去的,现在失败了,连带着他的脸面也被这些人踩在了脚底下,
没有一个人在乎章尧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只在乎这场败仗的结果和随之而来的权力倾轧
二皇子是在场的人里脸色最难看的,尤其当他瞥见御座上的父皇,目光径直掠过他,最终落在秦恭身上,流露出倚重时,那郁结的怒火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他的脸更加绿了。
直到出了宫门,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一名心?腹官员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凑上前,“殿下息怒,不若......咱们也派些得力人手赶赴边关?再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若咱们的人立下功劳......”
二皇子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闻言更是怒从心?头起,顾忌着宫门前尚有官员往来,只能?压低了嗓子,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派谁去?派你去吗?”
他猛地停步,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出口。
被点名的官员这下脸色也绿了,讪讪地闭了嘴,缩着脖子退后半步。
二皇子恨恨地拂袖而去,心?中暗骂,一群只会推诿,毫无担当的废物!
朝堂上面的人自然没有一个在意章尧的生死,但是江夫人知道了消息,整个人当时就懵了。
府邸里面,
允乐呆呆地坐在一旁,显然她也知道了边关那边传来的消息,江夫人坐在她对面,眼泪早已流干,大家都心?知肚明,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
乱军之中,踪影全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江夫人的眼泪全都是为自己的儿?子流的,至于范慎身受重伤?她心?中半分涟漪也无,在出行的时候,范慎一直搂着她,说让她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了之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但江夫人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范慎在她的眼中就是面目可憎的,可怜她一心?想去多跟自己即将?要出行的儿?子多说几句话,范慎却拘束着她,
“大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个做母亲的不必如此担忧,平白束缚了他的手脚。”范慎的语气是浑不在意的。
江夫人不是傻子,从被这个男人接回来的时候,她就看清了,这个男人嘴上说着他把章尧当作?自己最为贴心?的儿?,但江夫人知道,这个男人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她早就看清楚了他自私凉薄的本性。
此刻,江夫人只觉得一股滔天的恨意胸腔里冲撞,她这一生,似乎都在忍受。
年轻时忍受长公主的轻蔑与磋磨,被发卖后忍受世?人的白眼与嘲弄,为尧儿?进?京求告时忍受章国公府的鄙夷,如今回到这金玉其外的范府,她又?在忍受一个虚伪男人的虚情假意和掌控......
她忍了又?忍,熬了又?熬,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她唯一的孩子啊……
江夫人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哭累了,两个眼睛睁着,空荡荡的,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一样。
起身往外面走的时候,允乐在后面连唤两声,她也毫无反应,只踉跄着朝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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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恭回了秦府,温棠早在里面等着他了,只不过秦恭只进?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身出府。
这一出去就是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跟上回一样,凡是要出远门,他都好?几天没了人影,直到真正出行那一天才见得到人。
出行的前一天夜里,秦恭是子夜过后才回来的,他已自行沐浴过,带着微湿的水汽躺在她身侧。
黑暗中,他温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极轻,“王府那边冷清,你?便来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