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除了定军节度使魏建和建昌节度使姜邵之外,北边已是傅家的天下,宣州一带也有傅家人马把持,愿听号令。剩下楚州南北被郑彪搅得天翻地覆,官兵溃散、衙署凌乱,派个得力之人去整顿,暂且也翻不出风浪。

这两月之间,傅煜便坐镇京师,忙着扫除后患、收拢权柄。

宫城遭劫,皇帝不能亲临朝政,朝堂的事悉交由傅煜伯侄打理,连同宫禁和京畿防卫都落到了傅家手里,这背后的意味,谁能瞧不出来?

永宁政事清明的名声已然传遍,傅德明在京城的这一年半,从最初的举步维艰、人心涣散,到而今的有令必行、渐有气色,笼络人心之外,亦令许多人敬服。比起平庸无能、不得民心,两番激起叛乱的许家人,傅家的铁腕雄心,有目共睹。

除了少数固执忠君的老臣和与魏建暗中勾结的官员外,人心渐渐归服。

而攸桐身为傅煜的妻子,在这节骨眼上,也颇为忙碌。

丹桂园的前院开辟为傅煜处理朝堂之外杂事的衙署,后院另从侧开门,接待女眷。

整整四个月之间,丹桂园人来人往,傅煜忙得脚不沾地,但处境却也迅速好转。固执的老臣被挨个收服,魏家的眼线钉子被陆续拔除,从最初朝臣对傅家近乎蛮横的做法颇有微词,到如今只认傅煜,不提皇帝,朝野间已然接受了傅家主政的事实。

深宫之内,许朝宗依旧锦衣玉食,却困在方寸之间,渐渐被淡忘。

最初费尽心思,想入宫面圣的老臣,被傅煜逐个击破,没了踪影。先前忠心耿耿、试图救他于水火的旧将,也不敌傅家的悍勇,销声匿迹。乃至于那些宫人内监,也从最初的恭敬侍奉,变得散漫懒怠。

四个月间,内外音信不通,只有四方的宫墙,供他凭吊。

这座皇宫曾是他的天下,如今却成为他的囚笼。

暑去寒来,中庭那棵槭树渐而凋敝,漫长而煎熬的深夜里,许朝宗挨个数着脚下的青砖、墙上的斑痕,回想他短暂的此生幼时出身尊贵、玉馔珍馐,极得祖父爱宠;少年时任情恣意、青梅竹马,却是三兄弟里最不得父亲欢心的那个;再往后……

仿佛从皇长兄过世,他不甘心沉寂、决意夺嫡时起,事情便出了偏差。

年少时挚爱的恋人嫁予他人,结发的妻子在权衡中被舍弃,而这万人渴求的皇位,并没给他带来预想中的愉悦。在最初志得意满的狂喜过后,便只剩繁杂琐碎的朝政,内外交困、分崩离析,没了军权在手,他仿佛孤身推着巨石往坡上走一般,劳累而有心无力。甚至于,在明知傅家的野心时,不得不妥协利用,以至于养虎为患,终成今日之困。

那些曾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今日已转投往傅家门庭。

他贵为天子,却连这座窄小的院门都踏不出去。困厄之中,许朝宗迅速消瘦下去,整夜的失眠、连日的苦熬后,原本就不算坚韧的意志也迅速消磨。

十月的京城已很冷了,夜里怒风呼号,有雪砧子散漫飘落。

许朝宗围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坐在炉火旁出神,不知何时,昏昏睡去。

他做了个梦。遥远的,已然被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梦。

梦里他仍年幼,没有觊觎皇长兄权位的野心,每日发愁的,只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和父皇偶尔的盘问。还没到出宫立府的年纪,他仍住在宫里,母妃常会接呦呦来跟他作伴。那个娇憨柔软、天真漂亮的小姑娘,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会跟他满宫折花捉蛐蛐,会陪他安安静静地焚香写字,会在入宫时给他带香软的糕点,会跟他溜出宫去闹市,也会在摔倒时牵着他的衣襟抹泪撒娇。

那个小姑娘,他曾捧在掌中,真心爱护。

可是后来,他们走散了。

像是被面目模糊的皇爷爷领走,她穿着鹅黄娇嫩的锦绣衣裳,蹦蹦跳跳地去折花,前面是寒冷透骨的湖水。他拼尽力气地想叫她回来,嗓子都哑了,她却没听见似的,踩水而行,渐渐被水吞没,再也没回头看他半眼。

许朝宗从梦里醒来时,眼角一片冰凉。

他愣愣怔怔地坐到天明,而后写了封简短的信,在宫人送饭时,让他转交傅煜。

第124章 质问

这封信经由宫人之手,交予含凉殿的护卫, 而后迅速递到了傅煜的手上。

彼时傅煜端坐于衙署中, 正与傅德明和几位朝臣一道商议政事皇宫内外的戍卫尽数握在傅家军将手里, 在许朝宗现身后,拟个由他暂摄朝政的旨意, 并非难事。将杜鹤递来的信展开扫了眼, 傅煜眸色稍沉, 却也没多说, 只颔首示意他退下。

待事情商议完了,才起身出了衙署, 直奔丹桂园。

昨夜北风怒号, 下了整夜的雪砧子, 积了寸许。今晨浓云蔽日, 风凉嗖嗖的直往脖颈里灌,丹桂园里银装素裹, 除了甬道门庭被仆妇扫得干净外, 花木山石皆掩在积雪下, 地上留着几道浅浅的猫爪印。

攸桐居住的吟风阁里,此刻满室融融。

入冬之后, 玉簪便张罗着换上厚帘,拿出炭盆, 昨晚风吹得紧, 早早就点了银炭, 熏得屋里暖融融的。银刀破开新橙, 甘甜的果肉切得整齐,攸桐取了一块咬着,翻看齐州送来的账本。

忽听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傅煜冠服严整,走了进来。

攸桐诧然,搁下笔,道:“还没到晌午呢,回来这么早?”

“有点事,你看这个。”傅煜瞧见盘中香橙,取了一块,将那封信递给她。

素白的宣纸,折成巴掌大小,并未封漆。

攸桐拆开,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先是一愣,待将内容读完,眉头不由得蹙起来,“他若是想通了,与你商议便是。平白无故地见我做什么?”嘀咕完了,随手丢开那信,“殿里侍卫怎么说呢?”

“许朝宗近来精神恍惚,意志消沉了许多。”傅煜靠在案上,抬手帮她抚平眉心,“你若肯见,我便待你去会会。若不肯,再困他两三个月也无妨。”

话虽这么说,这事儿拖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

京城内外群臣大多归服,傅家如今统摄朝政,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若宫里能有个交代,是最好的。

攸桐迟疑了下,笑觑傅煜,“夫君若不介意,我去一趟何妨?”

傅煜挑眉,“垂死之人,不值得介意。”

“那便走吧。顺道瞧瞧今日的初雪。”

……

深雪覆盖之下,皇宫里格外清净。

含凉殿离处置政务的南衙和前朝三殿颇远,攸桐跟着傅煜从左银光门进去,走了许久才到。周遭殿宇已然空置,数十名侍卫将这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进出的宫人饮食皆需盘查,几与牢狱无异。

许朝宗独自站在中庭,半旧的衣裳,对着墙外一树棠棣出神。

听见门扇的动静,他转过头,在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身躯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