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二十日, 宜安葬、入殓、移柩、迁坟。
这么一个吉日,天气却阴冷,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压着村落,浓稠的白雾吞噬了远山、树影与屋脊, 将整个河宏村浸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冷湿气中。村子?墓地, 白雾愈发浓烈诡异, 仿佛是从土壤深处钻出的寒气,无?声地流动、堆积, 渗透出一种?令人屏息的不?安,庞大而?无?形的阴森。
李勤作为一个女人, 要亲自给生父迁坟的消息不?胫而?走?, 往日村里?空荡安静, 此时连坟头边都扎了好几堆人, 有爱看戏的男男女女也没敢走?太近, 伸着脑袋往那处看, 嘴里?不?停嘀咕。
“上了几年学在外面待着,回来村里?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个女人还来给自己老子?迁坟, 这要我?女儿?, 我?肯定得拿皮带抽她。”有个中年男人一边剥着花生,吹掉红皮丢进嘴里?, 得意说着。
“我?看还是她妈给她带坏了。”眉眼凶狠的女人胳膊肘顶了顶巴巴往那边探看的同伴, “她妈年轻时候就是个不?正经?的,惯会给流氓撒娇,这小的能好到哪?”
“我?听人说,她好像在外面做好大学的老师嘞,可了不?得, ”同伴道。
“噫,这不?教坏人吗?”浓眉女人眉毛蹙得老高,嫌恶地撇撇嘴,“我?家乐乐都又怀三胎了,每天婆婆公公忙前忙后?照顾她俩孩子?,男人出去挣钱给她花,别?提过得多舒坦了,像她这样的有什么意思?,旁边她老公,我?看跟她也不?是什么正经?结婚关系。要不?能不?同意自己男人给老丈人迁坟?”
嚼花生的男人接话,“我?看天阴成这样,八成是李恒死不?瞑目,被这不?孝女给气的,也不?怕降下个雷劈死她……”
嘀嘀咕咕,七嘴八舌的议论旁边,李根国苦着脸看民警,“警察同志,怎么还把你们给惊动了。”
民警也无?奈,“村里?有人报警说,有疯子?挖坟毁人尸体。”
谁知道来了一看,正儿?八经?亲生女儿?,了解完来龙去脉他们也头疼,这事虽然不?合老一辈的规矩,但也不?犯法啊,一群人起哄,他们还得留着维持秩序。
李国根头疼,他怎么样想不?到昨晚跟人喝酒闲聊起这个,一大早醒来闹出这么大动静。
看看,他说什么,女人怎么能下坟里?去!
懊恼的目光看向墓地中间,四周的坟都迁走?了,只有李恒坟头土堆还高高拱着,站在混乱热闹人群中间,萧萧树影里?,李勤的背影无?比安静。
赵客垂睫,心底像是被坟头上的石块死死压住,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
就在刚才,他又被人拉住劝说,“你是她老公,你得劝劝她啊,可不?能乱来,这小心遭了报应啊。”
赵客看着一双双眼睛竟然把希望落在他身上,那一瞬间,他只觉无?比的荒唐和?心痛,因?为性别?和?法律关系,就连他似乎都要可笑地站在了李勤的对立面。
他跟他们讲,“李勤是独立的,她有权给自己的爸爸迁坟。”
那些人无?奈:“我?们可是为了她好。”
“那就更不?应该让你们的关心成为束缚她的枷锁。”
“但她可是个女人,这么做你就不?怕别?人说你娶了个大逆不?道的悍妇?”
赵客站在人群对面,他的反驳只会引来更激烈的斥责,直到他失语。
周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一切声音变得模糊而?扭曲。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人的不?可理喻,但仍有那么一丝丝希冀,希望他们能理解李勤,可是他的话最终只是毫无?意义的重复呓语。他仿佛进入了一场错放的喜剧现场,想开?口发问,却怀疑自己的舌头也参与了这场针对他的巨大玩笑,一种?近乎想笑的冲动哽在喉咙口。
李勤这么些年来,又有多少次面对着这样的指责和?审判。
他眼眶发热,心痛地看着坟前孤立身影,听她在人群哄闹中,坚毅又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吉时到,迁坟!”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压住沸腾人声,浓烈的硝烟味蹿进鼻腔,跟着李勤扬手把厚厚一沓纸钱洒向灰暗天空,燃烧着莹莹火光,似乎要彻底烧穿那灰蒙蒙的天。
她看着锄头落入墓地,一点点撬开?尘封许久的土地。
她心绪飘茫地想,自己有多久没有站到这里?了,在刘菡梅无?数次在午夜中穿行,睡到李恒的墓边时,她怕得浑身颤抖,再也不?敢来,只怕爸爸把妈妈带走?后?,就要把她带走?。
她还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得那么无?声无?息,和?刘菡梅像两块擦完桌被人随手扔掉的抹布,卷入灰土里?,再也没了声响。
她看着陈旧的泥土一点点往上翻,露出黑色的骨灰盒,在周围嘈杂喧嚣的议论声中,坚定地走?上前,跳入坟墓,小心翼翼地捧起李恒的骨灰盒。
随着泥土脱落,旁边一块东西掉落地面。
她愣了下,怔怔看过去,僵硬机械地俯身捡起来,接着,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一行字上,像是被无?形的匕首骤然刺穿,瞳孔猛地收缩又扩散,手指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手上拿起的,竟然是刘菡梅立给自己的牌位:
从亡妻刘菡梅之灵位。
巨大的悲恸在瞬间吞噬了李勤,她往后?退了几步,撞在坟墓边的土上才稳住脚步,眼前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模糊浑噩,只有“从亡妻刘菡梅之灵位”几个字在眼前如此刺眼,清晰。
刘菡梅早就死了,早就把自己埋葬了!
李勤想起她一次次偷着自杀,又在看到她之后?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是贪生怕死的她把刘菡梅的躯壳留了下来,她早就把自己随李恒殉葬了。
李勤心口剧烈发痛,几乎无?法呼吸。
脑海里?又闪过被胃癌折磨得形销骨立,没有人形的刘菡梅。
“勤勤,不?要把我?带回家,我?不?要埋在你爸爸身边。”
“你不?是很爱他吗?”
她的脸瘦得皮包骨头,只有那双圆圆的眼睛凸出在眼眶外,浓烈着她的后?悔和?不?甘,“爱,爱……”
“勤勤,我?好想他,好想你爸爸。”
“想的我?再也不?敢爱他了。”
李勤傻在床边,那是无?数次自杀,无?数次自己打自己都没流露过脆弱的刘菡梅,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第一次坦白。
“李恒,我?好想你。”
“我?去找你好不?好……”
刘菡梅抓着病服痛苦、挣扎的绝望大哭:“不?要,不?要,李恒,我?不?要再爱你!”
“啊啊啊!”
她发了疯的捶打床板,歇斯底里?的像一个神经?病而?不?是身患绝症即将不?久于世的羸弱病人,她将自己的痛苦、思?念、愧疚都狠狠发泄在了死神来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