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更积极的举动,那些奋不顾身的谋划,心甘情愿的努力……却需要她更多的归属感,以及对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让她去做。
七娘子的这个举动,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老爷:尽管她会继续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点都不看重大老爷,或者更过分一些,她是厌恶他的。
而大老爷刚才的兴奋与不假思索,在这时候看来,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两个字,杨善衡你”
就算大老爷心机再深沉,七娘子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他罕见地动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抢在大老爷跟前开口。
“慈爱两个字,父亲又何尝挂在过心头呢?”
如果说刚才她的态度还称得上委婉,那么现在,七娘子的话里摆出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屑了。
大老爷气得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看着七娘子,胸脯起伏不定,到底却还有一丝理智,他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看着他,她轻松地笑了。
“父亲又何必做出这个样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这番话,又何尝不是您逼出来的呢?两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说的那句话,小七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
大老爷一下就想到了当年他怒吼出来的这句话。
他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错,遍布了愕然和难堪。
这句话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尝不妥当?
除非时光能够倒回,否则在这句话之后,七娘子和他之间要再谈亲情,已经太可笑了!
更让他无话可说的事,就是这番难堪,也是他从七娘子那里逼出来的……七娘子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说这一番话!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妇,在心底一遍遍地自问:这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七娘子吗?她怎么敢,怎么敢和她父亲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他深吸了几口气,很快又勉强平静了下来。
“小七本事见长啊!”大老爷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没有把我当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个阁老,要为难你,难道……”
他压低了声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气势上彻底压过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证明了七娘子飞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继续维持着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这些念头,不过是脑中的吉光片羽,但这么多年在官场打滚,大老爷早也已经锻炼出了一套御人之术。
七娘子的身体语言却还很松弛,她靠在柜边,甚至连脊背都没有挺直。
“这,也还是父亲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杀女之仇,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边,继续和许家合作。我的几句顶撞,父亲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父亲,为人处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不能朝令夕改,变幻多端啊。”
大老爷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细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却又哑然。
七娘子是将自己的那一套给全学了过去,得其精髓,再反过来对付自己了。
官场上做事,本来就无关好恶,每一个抉择,都必须尽量让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丰满,在许家地位不低,就是为了九哥考虑,大老爷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后腿,反而要尽量帮助七娘子,让她越更强势。她本人对大老爷态度怎么样,根本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
而七娘子也已经把姿态摆得很清楚了:两个人还是会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爷的地方她不会客气,对大老爷有帮助的消息她也不会故意隐瞒……按照大老爷的处事方法,他是不会和七娘子翻脸的。
大老爷是被自己的逻辑给绕进去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七娘子,嘴唇翕动,胸中无限气流翻滚,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个宽和的笑。
“小七说得有道理。”大老爷似乎将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来。“你毕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来往太频密,也不大好……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爹会自己想办法。”
七娘子从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还是父亲体贴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爷甚至还将她送出了小书房,又低声叮嘱七娘子,“在许家,一切小心。”
刚才的那一点不愉快,对大老爷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在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亲切中不失威严,威严中不乏亲切的政客。
七娘子当然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不屑赤裸裸地展览出来,她望着大老爷笑了笑,轻声道,“父亲也请善自保重,杨家上上下下,还指望着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爷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
只是七娘子的孝顺中,却到底是透出了丝丝缕缕的优越:一个人如果要隐藏起自己的愤怒,勉力露出平静。那只能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愤怒,会给对方带来满足,而他只能透过隐藏起自己的受伤和烦乱,来尽量不予敌人喜悦。
这是一个输家所能作出的最体面的姿态。
更有趣的是,大老爷也不会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隐瞒在这场父女对决里,这一次,是他输了。
第189章
日子就像水一样地流了过去,很快就进了六月。
六月中,皇长子过了自己的七岁生日,皇上下旨由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朝野上下贺声一片,七月初罢朝三日,众大臣、公侯并诰命,俱都按班朝列,参加册立太子的盛典。
许家的几个妯娌身上都带了诰命,太夫人虽然年纪老迈,许夫人身子不好但在这样的盛事上也都不敢怠慢,大少夫人自告奋勇,留在家中打点家务,照应孩子们。余下五个老少女眷,都盛装打扮了,七月一日一大早就进宫排班,在坤宁宫外与众内外命妇左右鹄立等候。
虽说坤宁宫外已经先架起了天棚纱罩,但天气炎热,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众人都有些汗意,却是从内命妇起,并无一人有一句闲话,外命妇们自然也不敢放肆,人数虽多,但殿外依然是静悄悄的,只听得殿中鼓乐声时起时歇,内使监官的尖嗓子隐隐传出了殿外,启拜启兴。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虽然有份入宫,但两人品级却并不高,不便和太夫人等一品诰命站在一处,七娘子望了望两位长辈,见太夫人精神头还好,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许夫人这一个多月以来万事不管悉心养病,身子骨居然也好得多了,面上虽然还带了一抹病态的蜡黄,但看上去却要比前几年健康得多。倒是不远处的大太太面色虚白,动不动就掏出帕子来擦汗,显出了一分怯弱毕竟在江南住了快二十年,平时哪里要这样劳动?也就是京里的贵妇,凡是太后、太妃、皇后生日,逢年过节或是朝廷有大喜事时,都要出动来朝贺,一年也要进宫七八次,此时都是气定神闲,不露一点不对。
相较密密麻麻的外命妇,坤宁宫左侧的内命妇们就少得多了,因为太子没有兄弟,皇上的几个兄弟,成亲的都已经就藩,一并叔伯辈的藩王都没有得旨意回京,是以内命妇们以牛淑妃为首,往下就是六娘子,再有三四个或千娇百媚,或样貌清秀的少女,便再没有别人了。尽管这些少妇们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外命妇一列,但从牛淑妃起,几人却都是垂目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尽显皇家嫔御的姿仪。倒叫外命妇们见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向往:似乎这样的姿态,便将皇家和众臣下,划分出了一道鸿沟。
不多时,就听得宫中礼乐之声大作,十多个太监宫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孩出了坤宁宫正殿,众命妇都低眉敛目,不敢和他对视,七娘子因为站在人群内侧,反而可以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眉眼。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小男孩,生得和母亲并不太相似,按七娘子怀想,是要像当今皇上一些,但神态却更似皇后,虽然绷着脸,却总是露着亲切,他先转过头对内命妇们一笑,又偏过脸冲外命妇群中的二娘子招了招手,才在内监们的小声规劝之下,牵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出了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