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蘅殿虽然地处皇宫偏僻一隅,宫人亦对这些事颇有耳闻,且时常议论。但血祭一词,紫茶是头一回听说。
“国君龙体欠安,梦中幸得仙人指点病因:今岁人间暴乱频出,怨气横生,上苍降下天罚,以施惩戒。国君厚德,以天子之躯承万民之苦。若想渡过险隘,需要皇族至亲血脉祭祀苍天,以求宽宥。”李福德说完,弹指掸落肩膀和衣领上的枯叶和灰尘。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她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不会死。只是献出鲜血注满祭器,皮肉之苦而已。”李福德眯眼瞧着三公主奚华,只见她杵在原地一言不发。她许是被吓破了胆,木讷得像月蘅殿里的柱子似的,从头到脚隐隐透出些腐朽的痕迹。
紫茶慌乱恳求:“望公公向国君求情,小公主长年体弱,放血献祭会要命的。若是国君见到小公主,必然不忍让女儿受此折磨。”
“你这婢子!有幸为国君和百姓祈福,乃是三公主殊荣,怎可说是折磨?”李福德不欲在月蘅殿久留,这冷宫阴森森的,里头的人既没有眼色,也不懂规矩。自三公主出生之日起,十六年间国君从未再踏进这座宫殿,今后岂会再来?又岂会见她?
“李公公,这等殊荣小公主承受不起,甘愿让给”
“放肆!国君圣意,岂容你一个婢子置喙?太子在外征战未归,大公主同皇后在国君榻前照料,二公主近日染了风寒不宜四处走动。若非如此,这等好事轮得到你家主子?”李福德眼角突突跳动,他扭头,视线有意避开近旁那一抹黑纱,“三公主管好你的婢子,莫要不识好歹。”
奚华抬手,摸索着拍到婢女肩膀,不许她再胡乱出头。她幽幽开口:“李公公,像奚华这样的不祥之人,也可以为国君祈福吗?”
李福德后颈一凉,脚后跟不禁后撤半步,心头蓦然想起那桩陈年旧事。
十六年前冬月初一,天妖食日,光线被尽数啃噬,正午如坠永夜。南弋国君命令时任天师举行祭天大典,他在祭典上跪拜苍天,降下罪己诏,承认自己德行有亏,祈求苍天宽恕子民。
不巧的是,宠妃莲姿怀胎十月,偏偏于这一日诞下一女。月蘅殿内,刚出生的小公主不哭不闹,在黑暗中没有一丁点儿响动。接生的稳婆战战兢兢,生怕落在自己手上的是个死婴。
等到天边日色复原,光线照进寝殿,稳婆看清女婴的模样,差点没把她摔在地上。
“妖女,这是妖女!”稳婆抱起婴儿便往外跑,疯癫地嚷嚷,“不关我的事,她生来就是瞎的!”
门外近卫将她拦下,太医立即查看小公主到底有何异样,这一看,发现她双眸黯淡无光,散发着浓郁的死气,好像要把所有光线都吞噬。且她明明睁着眼,却对一切景象都毫无反应,她确实是看不见的。
她不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却比异瞳还吓人。一定是她阴邪之气太甚,在她降生之日,连太阳都黯淡了光辉。
国君忙于应对天妖食日之事,没有现身月蘅殿。但月蘅殿中,亲眼瞧见小公主眼睛的宫女、侍卫、太医不下二十人。
一日之间,宫中秘辛流出:莲姿原是西都公主,早年间南弋大胜西都,亡国公主“弃暗投明”献身南弋国君,痴缠着他来到南弋,从此凭借美色获得圣宠,很快被封为怜妃。
流言亦甚嚣尘上。惑乱君心的怜妃果真是妖妃,她生下的女儿是妖女。那妖女天生眼盲,什么也看不见,是个不祥之人。她的出生甚至牵连到了一国之君,令帝王青史上留下了“德行有亏”的败笔。
自那日起,国君冷落了怜妃,再未踏入月蘅殿一步。南弋最小的公主奚华顶着“不祥之人”的名号,在冷宫中慢慢长大,一直活到十六岁,被素未蒙面的父皇命令参加永昭坛血祭。
此时,李福德突然听到不祥之人问话,阴风将他后颈吹出一层冷汗,他顾不上擦汗,丢下一句“圣命不可违,三公主早去早回”,说完便匆忙拂袖而去。
“敢问李公公,今夜血祭,是何人主持?”奚华追问,她音量不高,嗓音如同幽魂的叹息,轻飘飘追上去。
“当朝天师宁天微。”李福德已行至殿外,吩咐驾车的侍卫去接应公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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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哇啊”凄厉的嚎叫撕扯暮秋的寒气,一大群黑鸦的暗影加剧了薄暮的昏昧。
皇都城东,马车一路疾行到达永昭坛北侧。
车轮停稳后,紫茶极不情愿地撩开幕帘,搀扶公主下地。
“那位是月蘅殿的小公主?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绝色!”
“小点儿声,此处可是祭坛圣地。”
“脸都没见着,你就被勾了魂儿。我听说她长年以黑纱覆面,除了遮挡失明的眼睛,还因为她奇丑无比。”
“啧,所以她一直躲在冷宫不出来,是因为长得太丑,不敢见人?”
“……”
满朝文武奉旨前来,早已在永昭坛下跪成一片。他们本就对深居简出的小公主十分好奇,多年来又无缘得见。谁也没想到,她第一次公开露面,竟是参加血祭。此等千载难逢的场合,许多人忍不住抬头,遥遥打量她,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奚华状若未闻,她假装看不见,伸出胳膊任紫茶挽着,示意紫茶带她走上祭坛。岂料还未踏出半步,一大群黑鸦直冲冲飞过来,截断二人去路,将她们困在原地。
滴答滴答,黑鸦所在之处,红泪如黏腻的血雨。
即便有黑纱相隔,奚华仍能隐约瞧见周遭仓皇翻飞的黑影,甚至能看出有些黑鸦是断了头的,只剩半截身子在夜空中摇摇欲坠。有液体滴在她头上,沿着发缝流向额间,染湿她面上齐眉的黑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走开,该死的!”紫茶胡乱挥手驱赶黑鸦,衣裳被啼血的尖喙啄出好几个破洞,她顾不上收拾,又匆忙用双手捂住小公主的耳朵,“别听这群人胡说!”
她手上很用力捂得很紧,她不想让那些恶毒的字眼惹她的小公主伤心。
奚华想说“不要紧”,这些话她全都可以置若罔闻。
“妖女,她果真是妖女!”
“否则这群鬼鸟为何绕着她飞,一定是她吸引了同类……”
“她阴气太重,出生那日把太阳精气都吸光了,她简直比那异瞳还吓人……”
她知道黑鸦为何绕着她飞,她从鸦群凄厉的嘶叫里听出声声哀鸣,每一声都是有求于她。然而此刻她无法回应,因为她连自身都难保。
“那宁天微怎么还不来?他找异瞳这么多年都找不到,还不如先收了这个妖女,勉强算是将功抵罪。”
宁天微奚华甚至不敢默念这个名字。
她害怕血祭,更害怕今夜主持血祭的天师。这些年她费尽心思隐藏躲避,万万没有想到,即将在此地与他相遇。
第2章 第二眼 除了他冷硬的掌心,此刻她无处……
十余年前,月蘅殿怜妃寝宫。
“母妃,寝宫好黑,为什么我们不点灯?”小公主在夜里问怜妃,她年纪还小,说话时口齿还不清晰。
怜妃轻轻拍打幼女后背,哄她入睡:“母妃喜欢黑,你也要习惯黑。听见没?快睡,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