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华默默听着,这和她前夜在画舫上听到的版本不一样,两任天师的关系,恐怕不像众人认为的那样和谐。又譬如昨日,天师刚进怜妃陵地宫时,情绪也不好,她当时没察觉,现在想想,应该也是和他先师有关。

永平见她不搭话,又说:“据说弘明仙师曾经一眼相中宁天微,千方百计要收他做徒弟。你别说,他看人眼光真准,宁天微就是做天师的绝佳人选。”

“他继任天师之后,驱鬼捉妖这等事每每大获全胜,那阵子皇都藏匿的妖邪一听他名号就闻风丧胆。再加上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终年顶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这些年也算是迷倒众生。比如嘉阳吧,就是为了他连自己未婚夫都不要了。”

紫茶试探着问:“既然天师这么好,那永平公主怎么不像嘉阳公主那样……”

“这还用问?他那种人,就合该做天师,谁也别想得到。除了刚刚说的,我真是再也想不出他还有哪里好。他性子冷淡,脾气也不好,说话也不好听。更重要的是,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妖魔鬼怪之事,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是吧?”奚华轻声附和,声明自己的立场,“月蘅殿和天师不熟,不清楚他的为人。”

永平也没多想,很确定地说:“就算再怎么不熟,有一件事你总该知道吧?若要问他装在心里最久的人是谁,必然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异瞳少女。”

奚华又一次无语,虽然这话可能是事实,但怎么听着就是怪怪的。

紫茶却跟风:“没错!天师这样苦苦寻觅,求而不得,恐怕一天到晚要在心里想她八百次。”

“想杀她八百次对吧?”奚华虽然戴着面纱,但在场另外三人都觉得自己看到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珑安你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这么不知情/趣?”永平十分赞同紫茶的说法,觉得这小丫头简直和自己意趣相投,“这天下偏生有一种人,就爱逆天而行,越是不可无之事,他越要为之。依我看,宁天微就是这种人。你看他这名字,不就是这个意思?”

见妹妹不应,两个婢女也不搭腔,她又说:“他们一家人都这样,他父亲宁鸣,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所以最后……”

“最后怎么了?”紫茶又一次暴露,月蘅殿果真消息闭塞,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没什么,大晚上的说这个干嘛?”永平记起,父皇曾明令禁止,这件事谁也不准提,所以她很快又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欸你们说,你们说那异瞳少女到底长什么样?”

绿绮:“想都不敢想,她应该长得很丑很吓人,而且成了妖,可能还要吃人……”

紫茶立刻反驳:“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个美人。”

永平公主立刻朝她投出赞许的眼神,满意道:“没错!若是她长得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你们说天师会不会被她迷住?毕竟他经年累月,日日朝思暮想,若最后发现自己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这才有意思!我就等着看他这一天。”

“不是吧公主?异瞳少女是威胁国运的祸首,你这……”绿绮甚至去门口看了看,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有没有被外人知道。

紫茶也觉得不可思议:“二公主不担心谢烟大师了吗?怎么还有兴致聊八卦?”

“别人的痛苦就是我的幸福,别人的爱恨情仇就是我的……算了不说了,这不是转移注意力吗?”永平实则很不放心,又叮嘱绿绮明日一早出宫,去谢烟大师从前居所附近打探一下,看能否寻到他行踪,她心里才算有个着落。

紫茶轻轻戳戳小公主:“公主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奚华早就没听她们闲聊了,自宁天微走后,她老在想谢烟的《仙波淡》和画舫上玉声唱的曲,这两个有什么关系?

如果宁天微的怀疑被证实,那谢烟有什么动机?谢烟到底是什么人?她有个非常不现实的猜测,甚至都没对宁天微说起。

“公主?”紫茶看她心不在焉,着实反常,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问,“难道在想天师?”

此时奚华也没法说教她,而是说:“我在想,月蘅殿附近那片竹林有没有宫人去砍掉?若是没有,会不会招来竹妖?”

“拜托!珑安你,能不能想点好的!”永平公主满脑子的风花雪月一下子被吹飞了,连同她在内,房间里没有人说话了。

屋外,翠微宫中,以及皇宫内更远处,许多竹木被砍倒在地,竹叶仍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皇都夜色,更加深邃。

第23章 第二十三眼 就是那天上的神仙,也是会……

庆明坊大街尽头,绯云湖畔,因附近出了竹妖杀人案,这两日人迹罕至,不复繁华景象。

宁天微独自登上画舫,里里外外一盏灯笼也没亮,和他前夜来时,没多大区别。他走遍画舫上所有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也没有找到谢烟。

他进了雅室,坐在与前夜相同的位置,当时煮茶的炉子还在,炭火早已经熄灭,只剩下冷冷的余烬。他闭眼细细回想当时光景,茶炉火光照亮的每一个画面都渐次回放,直到他睁开双眼,望向近处的屏风。

屏风上画的,果然也是山水,碧山苍苍,烟水茫茫,一片宁静悠远的景象。

他刻意回想永平公主所画的《仙波淡》,两者之间没有一丁点儿相似可言。

他在画舫中又走了一圈,把每一幅画卷都看遍,画上皆是山水,但山的高低错落、水的远近浓淡,各有不同,也都和临摹的《仙波淡》扯不上丝毫联系。

他方欲下船,忽听到岸边有两个醉汉在聊天,大约是从吉庆楼喝了酒出来,这种时候,也不怕死。

其中一个醉醺醺道:“映寒仙洲的事儿你听过没有?我是真想去仙洲。”

“谁不想去?如今皇都人人向往。不过张兄你想,仙洲装得下这么多人吗?挤进这么多凡人,那还是仙洲吗?”另一个似乎还神智清明。

“王五,你怎的如此古板?我去仙洲就是为了永远活在仙洲吗?非也,非也!”姓张那个大发感慨,“仙洲之所以特别,是因为灵泽族。我只是想讨得灵泽之泪,从今往后,无病无痛,就算受伤也很快就愈合,连痕迹都没有,就这样长生不老!在人间也可做活神仙,何必偏要住在那与世隔绝的仙洲?连国君都想长生不老,你没做过这种美梦?”

宁天微在画舫上静静听着,思绪渐渐澄明。

王五果然像是没醉:“灵泽族就一定会救你吗?他们要是不肯流泪呢?你去一趟仙洲,岂不是白跑?”

“这你都不会?若灵泽族吃软,那就哄之骗之,用一切拿得出手的好处让他喜极而泣。若他吃硬,那就摧之逼之,施加折磨让他痛哭流涕。这就叫威逼利诱,你懂不懂?”那醉鬼说起这个,手段一套一套,倒像是酒意都消了。

王五点头称是,他那张兄得了认同,又继续说:“若靠这些手段还行不通,还有感情,你尽可用他在意之人、在意之事,彻底摧毁他的感情。一个人难道可以忍住一辈子不掉一滴眼泪?绝不可能。就是那天上的神仙,也是会哭的。”

宁天微默默听着这恶毒的言语,心中一片寒凉,这就是他守卫的人间,这就是他保护的人民?人心阴狠至此,与妖鬼何异?

“张兄高见!但若是这样还不行呢,若灵泽族始终不肯流泪”

“那便将他杀了,死亡的痛苦总会让他哭吧?”王五仰天长啸,仿佛已经拿到了灵泽之泪,“若他不肯给,就将他杀了。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好好好!不如我们今夜就登上画舫,去那映寒仙洲找寻灵泽之泪!”

两人相谈甚欢,勾肩搭背欲往画舫上走。突然有一坨重物从画舫船舱中飞出,一并砸中两人膝盖。两个人看也不看那是何物,捂着膝盖落荒而逃,一路惊恐大喊:“鬼啊,有鬼!天师何在,天师何在!”

人已经一瘸一拐躲远了,惊叫声还在继续:“灵泽之泪,我受伤了,更要灵泽之泪……”

凄冷夜风刮过绯云湖,画舫在湖面上轻轻摇晃。宁天微望向湖面,那里黑沉沉一片,什么也没有。但从那上下起伏的波纹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句话,季疏亡魂所说的无处不在,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