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匣是宁师兄从前亲手?送她的礼物, 那时她看也未看, 挥手?将它拍落。
时至今日, 奚华重新拾起玉匣,小心翼翼打开它, 然而匣中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刻她心生一道诡异的念头, 指着空空的玉匣问雪山:“他该不会是在这里吧?现在又去了别处?他当时想送我什么?”
“?”雪山歪歪头,眼睛瞪得老?圆, 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奚华, 只觉得她和宁昉在不正常的时候简直不相上下。它解释不清,领着她走向湖边, 去看那一对一金一蓝的泉眼。
奚华认出来了, 这是被毁坏之后待重建的映寒仙洲。当她垂眸望向那对泉眼,眼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楚。
雪山嗓音年幼稚嫩,说话也磕磕巴巴很?不熟练:“玉匣里,礼物。”
那金蓝光泽太熟悉了,奚华猛然反应过来, 宁师兄想送给她的, 是她从前的眼睛,他为她保存了一百年的异瞳。
“他想,帮你, 重建仙洲。”
因奚华不肯收下礼物,宁昉已代?替她把异瞳投入湖中。异瞳幻化成泉眼,但不知还缺了什么,映寒仙洲没有复原,一直是死气沉沉的状态。
奚华连想都不敢想,当初她到底拒绝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此?刻临湖与异瞳对视,一下子就看到了异瞳在过去见证的每一幕。
第一幕是人间熟悉的宫殿,白茫茫的雪地,天师温柔的手?掌托住异瞳,雪山两只爪子扑过来抢夺,把他的手?背挠出密集又狰狞的伤口。那是一百年前,小公主在南弋死去的那一天。
“你怎么也欺负他?他对你还不好吗?”奚华盯着湖面,没看雪山。
但雪山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它那时什么也不懂,眼睁睁看着小公主不见了,情急之下不知轻重。
第二幕就在此?地,宁师兄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背后倚靠着湖边的山石。鲜红血液像一场小小的雨,滴答滴答落入玉匣,慢慢把即将失活的异瞳淹没,它得以恢复生机。
双眼好似被蒙上一层红纱,整个世?界都染上血色,脑子似乎停止运转,奚华缓缓移动?视线,望见师兄苍白的手?握着鹤簪,不偏不倚正抵在心口,鲜血浸透他的白衣,顺着鹤簪往下流淌,滴入玉匣之中。
“不要!你在做什么!”奚华大声喊他,但也没有用了,他已经听不到了。
她熟知那种剧痛,因为她亲身感受过,更不想让师兄经历一样的痛苦,不要他用伤害自己来偿还。更何况,过去的事?说到底,是她自己的决定,并非他的过错。
她看见鹤簪在挣扎,它想变成灵鹤逃脱,可是宁师兄右手?紧握着它,把它朝心口扎得更深了。鲜血源源不断,伤口狰狞可怖。
那个位置太熟悉了,奚华第一次看见它时,它是一朵花。
那时她在流霞亭的酿酒课上酩酊大醉,被师兄一路抱回宿月峰。她稀里糊涂扒掉师兄层层衣物,看见了他心口位置有一朵花。
那朵花好香好漂亮,一直在引/诱她,她想凑近它亲它一下。但她因为星姬的言行而产生误会,连带讨厌上了那朵花,不愿再亲它,反而咬了它。
那时师兄叫她别咬,他说好疼,可他也没有推开她,只问她能?不能?轻一些。
那时她并不清醒,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迷迷糊糊不相信师兄会觉得疼。如今再看那朵花的真面目,奚华才知什么叫后悔莫及。
第二次见它,她咬过的花已经消失了。她和师兄在玄苍殿床上吵架,她气急败坏故意狠狠咬了他胸口,扯开他碍事?的寝衣,竟望见他心口位置有一道伤疤。
他嘲笑她还在找那朵花,他说不爱了,没必要了。奚华现在才懂,师兄是说没必要再用花来掩饰伤口了,在他的认知里,她不爱他,也不会关心他。
如果当时她不要那么固执那么倔强,如果她多问一句伤口的来历,如果她坦白告诉他她也很?心疼,后来还会这样吗?
“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不能?死了。”思绪被他的声音扯回,奚华才发?现鹤簪从师兄手?心里飞走,变成灵鹤展开了小公主生前的梦境。
她曾经不愿意让天师看她的梦,因为梦里有许多彷徨和痛苦,有她害怕但无法逃避的归宿,还有她对他最初的心动。她羞于让他发现,她一开始就明白,那心动?是不该产生,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是他还是看了,在与世?隔绝的仙洲里,他把她小心翼翼私藏的梦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在最痛苦的时刻,他还带着笑宽慰异瞳:“放心,不会死的。”
“你最好说到做到,不可以骗我。”奚华和他说话,假装他就在身边,假装她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他劝她:“你也笑一笑吧,不要哭了。”
明知是错位的对话,奚华也把它当作师兄的回答。
可这一回她不想听他的话,她想哭得要命,欲哭无泪的感觉太痛苦了,所有撕心裂肺的情绪都无法发?泄,若找不到出口,就会把人逼疯。她只好俯身蹲下,双手?捧了一捧湖水胡乱扑到脸上,冰冷的湖水浸湿眉眼,假装那是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平静无波的湖面因她的搅动?泛起涟漪,金蓝色光泽随着涟漪流动?闪烁。可惜流光溢彩的表象之下,潜伏的全是过往的伤悲。新的画面一一展现,异瞳见证过的场面还有许多许多。
奚华蹲在湖边没有起身,眼睁睁看着师兄又来了映寒仙洲,又一次用鹤簪刺破心口,献祭一般完成取血的仪式,他就这样重复了许多年月,她都不敢细数他做这件事?的次数。
有一次雪山也来了,在他身边捣乱想抢走异瞳,见到他受伤又趴在他肩膀上安慰他。
“在宿月峰的时候,你要我打开玉匣,是想告诉我这些事?吗?”奚华那时还怪雪山任性贪玩,如果她当时打开,如果她早些知道……
“对不起……”雪山却向她道歉,它怪自己当时不会说话。
她怎么能?怪它,连雪山都做得比她好吧,“谢谢你一直陪着他。”
过去的许多困惑而今都清明了。万仞会期间和太清宗比试那一夜,奚华误会师兄去陪星姬赏月了,为此?暗中和他置气,默默划清界限,疏远他好多时日。现在想想,其?实那一夜,他只是独自来了仙洲,不肯告诉她。
后来在地宫圣棺里重逢,师兄明明说哪里也不要去,但没过几?日他还是因事?离开,想必也是来了这里。她却趁他不在,离开宿月峰去了无相渊,差一点?儿就和别人成亲,让他背负了诸多骂名?。
那么,在神宫那年腊月十五,师兄夤夜方归。那一夜他合衣而寝,几?层衣衫裹得严严实实,不像往日里与她肌肤相贴,他身上的香气也比往常浓郁。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她都没有过问。那天夜里,他是不是也去了仙洲,也取了心头血受了伤?
奚华眼眶酸涩,内心绞痛,手?心里捧过来的那一点?湖水根本不起作用。因她反反复复碰水的动?作,师兄留下的玉镯从她手?腕上滑落,掉入湖中。
奚华立刻潜入湖中去捡,就这么短短一刹,玉镯竟不知所踪。
她屏住呼吸,不肯浮出水面,靠近了异瞳幻化的泉眼,看见了更惨烈的画面。腊月十五那夜,师兄的确来过此?地,却没有用鹤簪取血。
看见他亲手?破胸剜心的那一刻,奚华简直想要尖叫。师兄不仅是个傻子,更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居然一脸淡然地做这种事?,还当场把自己的心炼制成了法器,放入了玉匣之中。
所以那夜他归来甚晚,用严丝合缝的衣物遮掩隐瞒,就是不愿意让她发?现。
当他向她索要拥抱,她居然吝啬不肯抱他。当他问她是否爱他,她居然沉默以对不肯回答。
即便?如此?,他还说只要他在,他就会回来找她。
现在他为何迟迟不肯出现,是改变主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