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夜归,路遇一黑猫乞食。此猫貌丑,胆大妄为,任性顽劣,一路纠缠至梅安坊,余以鱼六尾遣之。]
奚华忍俊不禁,天?师自己也长得丑,居然?还?嫌猫丑,明明应该同病相怜才对。他还?一次送猫六条鱼,猫的食量有这么?大吗?这么?多鱼说不定会撑坏猫肚子。他这不是好心办坏事?
她笑着往下看,后面却是:
[余一路忍耐无用,深夜未寝,目赤,鼻痒,喉咙肿胀,双臂风疹,症状骇人。万幸未为人所见,以免惊吓旁人。已按旧日药方煎药服用。明日若再遇此猫,躲之。]
天?师这是对猫有不良反应?奚华看了?好几?遍仍不太相信,天?玄宗大师兄的克星,居然?是猫?
那他还?让猫一路尾随,非要?回到住处给了?鱼才撵去?。他还?一次性给猫六条鱼,是担心它往后几?日没吃的?
奚华笑不出来了?,看着他在日志里?写的“症状骇人”,心底蓦然?涌起一阵酸涩,觉得素不相识的天?师有些?可怜。
再往后看,这一日最后还?有一句:
[不知雪山近日表现如何,是否]
奚华望着“雪山”二字,视线被它锁定。
雪山,是一只猫吗?谁会给猫取这样的名?字,好傻,不像是天?师会做的事。若雪山真是一只猫,想必生得很好看,才能让他在百忙之中,专门在日志里?提及。
是否什?么??他没写完,这一日的记录到此为止。她突然?好想把他抓到身边,当面问问,是否什?么?,他当时在想什?么?,为何又?收笔不写?
奚华对着这短短一句话?出神许久,回过神来再往后翻,翻到除夕那夜,指尖动作骤停。
天?师在这一页画了?一个人,奚华认得此人,是她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心口莫名?绞痛,双手麻木地?打开储物袋,取出随身携带的那张画纸,放到一旁对比。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幅画出自同一人笔下,也即南弋天?师,也即天?玄宗大师兄。
她与他是什?么?关系?是小公主和天?师、小师妹和大师兄、碌碌无为的外?门弟子和证道飞升的神君?还?是别的?
为何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在他笔下眉目缱绻,脉脉含情,显然?有特别的关系,可她为何想不起他的样子,也想不起他的声音?
奚华怔怔盯着那幅画,一字一句念出他写在画上?的诗:“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1]
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倘若他曾经把她当做明月,到头来亦是他抛弃了?明月,还?念什?么?明月不可得?
她又?取出屏风的白绢,这一回依稀记起,白绢上?曾画着同游湖上?,舟中赏月,绢上?也曾有一句诗,如今却了?无痕迹。
奚华取出传音石想联系紫茶师姐,还?没开口就放弃,没有用的,紫茶师姐、锦麟师兄,他们都站在大师兄那边,联合起来对她隐瞒了?许多事情。
现在她什?么?也没有,只有手中这卷陈旧的日志,只有白瓷瓶里悄然绽放的茉莉。
许是受茉莉香气?的影响,奚华久违地感受到浓烈的困意。她抱着那卷日志躺到床上?,熟悉的花香编织出遥远的梦境。
“是不是太简陋了?,公主会觉得委屈吗?抱歉。”有人在雨天贴着她的额头轻蹭,“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和你再隆重一点。”
下辈子什?么?事需要?隆重一点?奚华还?没想明白,又?听他说:“公主不论何时都很好看。那我呢?你觉得我好看吗?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她在梦境中睁眼,看见了?身穿喜服的天?师,也看见他清隽俊逸的脸。他一点儿也不丑,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但是他的眼睛,为何泪水涟涟?
“穿这么?厚也觉得冷吗?下次是不是应该把嫁衣做得更厚一点?”
她知道了?,这是她原本要?去?西陵和亲的那一天?,被他从明辉殿当众抱回来。而天?师还?不知道,他此刻与她约定的下辈子、下一次,最后全都没有实现。
遗憾教人悲从中来,很自然?地?,她想亲亲他微红的眼角,想给他迟来的安慰。
然?而他手中那支血淋淋的鹤簪被狠狠抛掷在地?,梦境忽然?切换。
“今生今世,永不再见。我们就此说定,绝不反悔,如何?”他温柔的言辞霎时间变得狠绝,这是生辰宴那夜,他在月蘅殿与她告别。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撩开床帏,无言地?转身,本应什?么?也看不到了?,梦中却见到后续发生的一切:他在跨出殿门那一刻掩唇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滴答滴答落在地?面,所有动静都被喧嚣雨声完全掩盖。
当初她目不能视,没有识破他冷漠的假装。
现在,她见他单手扶住门框,俯身弯腰在原地?站了?很久,从松松垮垮的衣衫里?取出眼熟的面纱,慢慢把唇角和下颌的血迹擦干。
她认得,那是她的面纱,在永昭坛祈雨那夜,被他扯掉的,后来他一直没有归还?。
面纱被血迹染红了?,他还?叠好揣进怀中,又?从袖中掏出他自己的手帕,倒回来收拾一地?狼藉。
奚华从不知道,从门口到寝殿这一路,竟可以这么?长,竟然?有这么?多血,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她看着他垫着手帕撑在地?上?,慢慢地?,默默地?,擦拭地?上?的血迹。
她从未想过那夜竟是这样的情景,地?上?的血为何那么?多,他为何这么?久都擦不干净?她好想起身帮他,想跑过去?抱抱他,想告诉他不要?再管了?,她全都看到了?,他休想再瞒着她。
可惜人在梦中也不能如愿,她起不来,无法踏出一步,也无法开口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残留的血迹渐渐被白雪覆盖,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仿若雪中的红梅。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靠近,奚华听到身后有人问她:“小公主,怎么?了??”
这是她从翠微宫回月蘅殿的那一夜,第一次梦见异瞳的归宿,深夜跑进了?雪中。
当天?师在她身边蹲下,当他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水,她埋头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厉害了?。
她很想问他后来为何会那样,他们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如今的结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他了?,想离他近一点,想抱他紧一点,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
“喵呜喵呜”,她腿上?有一只小白猫在抗议,怪他们二人挨得太紧,挤到它了?。
“它趴在雪地?里?,就像一座小山。你摸摸它,那就是山的形状。”
“白色的小山,那就叫它雪山吧。”
这么?奇怪的名?字,原来是天?师和她一起取的,而雪山欣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