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鹏举愧疚地垂下了眼眸:「是孙儿的错,都怪孙儿。」

那乳母早些年便手脚不干净,嘴也不牢靠,祖父说要让人永远闭嘴不再说话守住秘密,他却于心不忍,偏生放过了她,还给了一大笔银子回家养老,结果这乳母却最终反咬他一口……

此事是他太过心慈手软。只是那乳母,只怕今儿个在李星纬手里,也讨不了好了吧,姚鹏举有些讽刺地如是想到。

他没有想太多,只身跪在了那些牌位的面前,白发苍苍的老者咳嗽了几声,问他:「如今你如何打算?」

「当今圣人心善,乃当世仁主。依照当今圣人的脾性,便是知晓了我乃女儿身,犯了欺君之罪,他也不会要了我的性命,看在姚家千年名门的份上,圣人也不会多加为难我。只是我到底犯了大罪,若无『意外』的话,他不会再重用我了。」

且将冷眼相待,不扶持、不打击,看着他自个儿能走多远罢了,姚鹏举不惧!

「哦?那你可知,这『意外』为何啊?」

青年晦涩的眼底闪过一抹莫名的光芒:「曹睿之!」

那一晚,曹小国舅对他,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曹小国舅的行径看似是胡搅蛮缠、插科打诨地硬生生替他糊弄了过去,可实际上,小国舅是在保住她的前提下,在做他这个小国舅自己最应该有的反应,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把她这见不得光的身份,就这般硬生生地过了明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还得到了圣人的亲口认可!

日后,再也不会有人「拆穿」他是女子了,他夙夜难眠、辗转反侧的事情,就这般被人轻飘飘的解决了。

「圣人会不会再启用孙儿,且要看小国舅是否有用得着孙儿的地方,或许说,得看看小国舅会不会替我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

姚太爷抬头,浑浊的眼睛扫过祖宗牌位,彷佛看到了姚家从龙而飞天、志得意满,又彷佛看到了姚家满盘皆输、最终倾覆。

「你当真想好了吗?入了这棋局,可就没有退路了。」

姚鹏举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清朗而坚定:「此路漫漫,荆棘丛生,孙儿走到今日,不止为了振兴家族,光复祖宗家业,更为了渡天下黎庶于茫茫苦海,方才不愧对圣贤教诲与我求学之夙兴夜寐。我初心如此,绝不更改。无论入了哪一局、上了哪条船,我行事绝不违背初心!若不得,虽死不悔!」

「既如此,你且去吧。」

第25章

姚鹏举当初听过曹小国舅的名号,但并无太过深刻的印象,左右不过是一个命好得宠且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冑少年罢了。

然而圣人千秋宴的那一晚,他浑浑噩噩中,却也隐约地捕捉到了对方的一举一动,曹小国舅的无论是嬉笑怒骂,还是插科打诨,都再恰当不过了。

所有的一切,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则不够,曹小国舅无论胡搅蛮缠地硬怼李星纬,还是在圣人看他的时候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又或者是……不动声色地重重踢了他一脚,使得他顷刻回神,都精准无比地拿捏住了那个微妙的度。

这不可能是巧合,巧合怎可能在短短的三五刻钟内,接二连三地出现?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能如此精准地临场应对毫无准备的场景。

或许,他没有猜错,是世人轻看了这位小国舅……又或许说,是这位小国舅藏得太深。

对方年方十二却已懂得韬光养晦,如今锋芒毕露只为了保下他,姚鹏举不认为他对自己毫无图谋。

「祖父,无论是姚氏,还是我,唯有身上有值得他人图谋之物,才是大幸啊。」姚鹏举低低道。

老者没有应他,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长叹里,包晗了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无法言喻。

姚鹏举听着祖父苍老无力的叹气,心下便觉得酸涩不已,背上被鞭笞出的伤口似乎也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哑着嗓子开口:「如若不然,孙儿也会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的,祖父莫要担忧。」

是啊,那不过是聪明人自信的猜测罢了,小国舅或许确实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但说不定人家压根看不上他呢?

费尽心思救他,也许也有可能只不过是当时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呀,这一波的心血来潮,指不定也不是冲着他姚鹏举而来的,毕竟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

曹国舅或许就是单纯地看李星纬不顺眼,要找对方的晦气,毕竟曹小国舅言语之间就透露出他们两人之前就有过不少的龃龉。

就在姚鹏举忍不住有些心灰意懒地陷入悲观主义者的怪圈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祠堂外有慌乱沉重的脚步声,姚太爷眉头一皱,呵斥道:「何处来人!?怎地这般沉不住气……」

管家急切道:「老太爷!是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圣人要宣少爷进宫!」

姚鹏举瞬间跪直了身子,眼中波涛阵阵--果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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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猜测的那般,圣人召唤他入宫,果真是为了曹小国舅。

也是,如今圣人诞辰放假七日,能让圣人在假期叫官员进宫的,除了曹小国舅,再无他人,正如前些日子他听说的京兆尹连夜入宫,永明帝也只是为了查清坊间有关小国舅的不利流言。

永明帝并无提及千秋宴上之事,也正如姚鹏举所料想的那般,这一茬已经过了明路了。

「你可听明白了?」帝王对待他,并不如对待小国舅那般温和喜爱,语气都是不冷不热的寡淡。

「臣下明白,定尽心尽力,替国舅爷管理好玻璃工厂。」姚鹏举恭敬道。

说实话,他猜到过小国舅可能机械颇深,有要用得着他的地方,或许正是看重了姚氏乃舜帝嫡系后裔的名头要拉他上二皇子的船,但他万万没想到--小国舅要他当监工,给他管理玻璃厂。

做生意什么的,这是一个生在富贵窝里头,只需要躺平享乐的小国舅需要去考虑的吗?小国舅的钱还不够多吗?据说皇宫里头赏赐给他的随便一个宝贝,都足以让某些清廉的官员一家老小饱饭十年二十年了啊。

永明帝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道:「你莫要生了那些个穷酸儒生的狭隘之心,钱财乃俗物,朕的金童子生来便在凤凰窝,他吃穿用度在当世已不逊色于任何人,他从不差钱财,然仍为钱财奔走,实非为阿堵物,乃是其心纯正仁善,见不得人间疾苦,他胸有大志,立誓要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流民!」

姚鹏举闻言,已然如同当头一棒,骇得他猛抬头。竟是如此!?不为钱财,只为得了钱财,能实现心中大庇天下黎庶的理想!

而永明帝还在感慨着,警告他:「既有此志,若无钱财,岂不寸步难行?故而他便天真烂漫地想要赚大钱,他尚且年幼,单纯地觉得只要有了钱,一切都好办,朕已应允了他。金童子年幼不通庶务,他信任你,想要你给他当监工,朕亦是给你一个机会,抓不抓得住,且看你自己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不为钱财,只为黎民……原来,这世间有人的志向,竟同他一样的么?

永明帝敲打了姚鹏举一番,要他假期间就要行动起来,先去玻璃工厂了解一番,做足了准备,待到假期后再与工部郎中蔡文彬一同带领湛兮参观玻璃工厂,并教导他,还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仅没钱,还要被克扣假期,可是姚鹏举全然应下,心中澎湃不已!

他彷佛不是接手了一个玻璃工厂,而是走上了一条能够实现自己此生理想与信念的,一条全新的、从前未曾想到过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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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鹏举离开后,曹贵妃才从里头出来,面上难掩疲倦之色,还揉了揉自己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