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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想能在这里遇见刑部尚书大人,失敬失敬。」湛兮含笑打招呼,眼神落在那个坐姿刻板端正的中年男人身上。
柳宽起拱手和湛兮见礼,态度不卑不亢:「曹小国舅,百闻不如一见。」
「我听闻了尚书大人近日对于『夫妻协同气得婆母自杀』一案的判决,心中感慨非常……」湛兮先起了话题。
鉴慧笑盈盈地添了杯盏,给湛兮斟茶,并不言语。
柳宽起看了过来,锐利的目光如刀如剑,却又收敛着什么,他到底不敢太过得罪湛兮,只是有些没好气地问:「不知小国舅对于此案,又有何见教?直言无妨,寻常人不敢说,但是你曹小国舅的意见,我必然是能听得进去的。」
湛兮失笑:「柳大人不必如此与我针锋相对,你我并无甚利益冲突。上回『婆母打杀儿媳』一案,我确实与您道不同罢了,我的意见,你也已经从我的故事中看见了。」
柳宽起瞇着眼打量了一下,见这位金尊玉贵,唇红齿白的少年,说得真诚无比,似乎确与他无私怨,他原本紧绷的心,稍微松了一松。
既如此,他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了。
柳宽起居然忽然站起身来,又抬臂向湛兮行了个大礼,他再坐下时,态度自然了许多:「人说『一字可为师』,上一回,算是小国舅赐教于我,我感激非常。方纔我态度不佳,如今冒昧问一句,小国舅提及『夫妻协同气得婆母自杀』一案,说感慨非常,所谓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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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协同气得婆母自杀」,这个案子是字面意思。就是一对无良的夫妻,夫唱妇随地一块儿每日动辄打骂男方的母亲,最后那位母亲痛苦不堪,选择了悬梁自尽。
村中人告这此二人不孝。这事儿很严重,因为这违背孝道;但又不能算作是杀人,因为那位母亲是自杀的。
大理寺给出的最初判决的:丈夫和妻子俱流放。
到了柳宽起这儿,他最后改了判决:丈夫斩首,妻子流放。
柳宽起的理由就是--
丈夫才是母亲所生,母亲爱的只有她自己生的、她投入了感情的孩子,这个孩子的折磨,才是最致命的,所以丈夫之不孝,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他应该偿死,大雍朝不能开此纵容不孝的先例。
至于儿媳妇,那是别人家的女儿,母亲再恨她,也是有限的。对于母亲而言,致命的从来都是来自她亲生儿子的折磨,令她绝望自杀的也是她的亲生儿子。
而且根据「夫唱妇随」的原则,这位妻子,只能算作是「从犯」,倒是不必偿死,但仍算不孝,仍需流放。
湛兮提及此案,不是要讥讽柳宽起什么的,确确实实是想要夸一下对方。
湛兮觉得他这个案子判得好!
至少,在主观意愿规划「孝道」的责任与义务上,这个案子就判得好!
柳宽起自己是个大孝子,对自己的要求高,对普天之下的男同胞的要求也高,「孝道」的责任与义务在他这里,更多规划到了男人的身上。
比起后世那些男人对妻子动辄理直气壮地要求「我父母生我养我,你要好好孝顺他们」的,可笑至极的「孝顺外包」现象,柳宽起对这个案子的判决就在无形之中遏制这种风气,要求男人自己要孝顺父母,归罪不孝之时,男人罪责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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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笑道:「我没有什么指教,我是当真要夸赞柳大人的,您这个案子判得好。」
「愿闻其详。」
鉴慧也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湛兮说:「一则,柳大人在改此案判决时,未从『孝子』当如何,而案中的丈夫未能如何,所以当斩;柳大人是从『母亲』对谁的期许更重,谁给予她的打击更致命的角度出发的……」
「这就说明,柳大人您终于跳出了自己的现实中的角色,学会了站在『死者』的角度看问题。」
是啊,站在死者的角度看问题。理解她的委屈,为她沉冤昭雪……这很难吗?为什么有些掌管刑法之人,却永远做不到?
他们总是站在罪犯的角度看问题……这是受害者活该论的拥护者么?
此话于柳宽起而言,不啻于当头棒喝,柳宽起醍醐灌顶,虚心又向湛兮行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柳某受教了。」
「二则,柳大人此次审判,想必能给予天下男女敲响警钟,尤其是针对男儿,这正符合大雍以孝治国的理念。」
也许那一位母亲,并不如柳宽起他所想的那般恩怨分明且理智,所以对儿子的失望更大,儿子给她带来的绝望也更大,因此,儿子才成为她自杀的根本原因。
也许这位母亲,是一个内心极其重视男子的胡涂人,她或许心里面更怨恨她的儿媳妇,也许她生前还胡搅蛮缠地觉得是儿媳妇带坏了自己的儿子,寻思也是因为受不了被儿子和儿媳折磨的苦……
但那又如何呢?在此案上,死者真正怨恨的是谁,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此案的审判会对后续大环境,造成的那些肉眼所看不见的影响。
湛兮要这个影响更约束男子,以正风气,而不是加重对女子的枷锁。
如此,与柳宽起也能算作是殊途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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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湛兮来找鉴慧必然是有什么事情的,柳宽起也没有多留。
郑重谢过湛兮的两次指教后,柳宽起便肃穆着脸离去了,将空间留给两人。
「方丈可知我要问什么?」
鉴慧抬眸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和娇鸣的鸟儿,笑道:「莫须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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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颔首,看来这家伙确实是学到了些什么的,他顺着问:「那么,答案是什么?」
「大凶。」
湛兮:「……」果真如此,他的灵感强悍而敏锐,确实不会出错。
但是……但是那哪怕是大凶之行,姚鹏举也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