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婶婶放心,侄儿定当谨守本分,敬您如亲婶母,克尽孝道,再?无他想。”姿态沉稳,字字如榫卯,严丝合缝,寻不出半分勉强。
云烟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肩背似更宽阔,眉宇间那股莽撞少年意气消散不少,沉淀出一种如山岩般的?静气。
经此一病,他仿佛更见成熟稳重。她轻轻颔首:“如此,甚好。”
澹澈去后,云娘入屋:“方才与皇上说些什么,竟说了这许久?”
“没?什么。”云烟视线落于云娘鬓边。见她鬓角已染霜色,不禁唏嘘,光阴似箭,阿娘已逾四十,她的?娘亲,也老了。
“怎么了?”见云烟盯着自己头发,云娘问。
“想吃馥香做的?雪霞羹了。”
“这便让她与?你?做去。”云娘快步去往小厨房。
听闻云烟要吃炸鱼,李馥香赶忙支起油锅,厚厚的?油,在锅中静静浮沉着碎金似的?油沫子?。锅底柴薪毕剥作响,其?间杂着花椒辛烈的?香气,香香麻麻的?,勾得?人食指微动。
待油面起了细纹,李馥香捉起鱼尾,下锅炸鱼,“滋啦”一声,油花猛地绽开,滚珠似的?活跳起来。
鱼身子?霎时蜷缩弯曲,金黄的?边镶着雪白?腴嫩的?肚皮,油泡在焦脆的?皮上噗噗地顶撞着。炸出来的?香气,活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小厨房里打下手的?宫人们?的?魂灵儿都一把揪到了锅灶跟前。
做好这油炸鱼,李馥香亲自将炸鱼送到云烟面前。鱼肉炸得?金黄酥脆,外皮焦香,内里鲜嫩,一送入口中便觉齿颊留芳。
云烟满意地颔首:“手艺又?长?进了。”
见云烟吃得?香,李馥香高兴得?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翘:“您喜欢吃就成。”
李馥香心下只恨自己老了十岁光景,精气神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旺健,再?不能像往昔那般彻夜不眠,只为给云烟仔细钻研可口的?吃食了。她悄然叹了口气,惟愿那流转不息的?时光能走得?慢些,再?慢些才好。
约莫旬日之后,一个?夏日正午。蝉鸣高亢如裂帛,声声刺穿粘稠闷热的?空气。云烟倚在湘妃榻上午睡,日光透过纱幕筛落,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慵懒朦胧的?金晕。
披帛微褪,腰间珠玉在光影里泛着温润柔光。鬓边一支蝴蝶簪子?斜斜欲坠,随她呼吸轻轻颤动。
澹澈放下手中书?卷,望了望她,随即将一物投入那焚着香料的?熏炉之中。
杂糅了药物的?熏烟飘至云烟鼻端,她清浅的?呼吸陡然沉重下去。陷入深眠。
见她在熏香中沉睡,澹澈的?身影无声欺近,覆住了卧榻边那脉流动的?日光。他挺拔的?身形,高大的?轮廓,恰好将她纤弱之躯全然笼罩于其?影下。
他静立凝望云烟,良久。伸臂俯身,双臂撑在卧榻两侧,气息迫近。随即,在那段暖玉温香的?颈窝处,他将头深深埋入其?间。
他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里,这动作带着贪婪的?依恋,又?蕴满禁锢的?力道。他深深吸气,鼻息间充斥着她发肤、衣袂间的?清芬与?温度。
良久,于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声低唤自颈窝里闷闷传来:“婶婶。”
这二字语调奇特般平直,听不出一丝波澜。然那紧箍着她不容挣脱的?姿态,那埋首间浓稠阴郁得?化?不开的?占有欲望,以及唇齿厮磨着这代表禁忌身份的?称谓时,心底那无声的?翻涌,却全不他她语调这般平静无澜。
皆如浓云之下蛰伏的?惊雷,预示着将有一场颠覆伦常的?骤雨狂风。他对他的?渴慕的?余烬并未消散,只是?悄然异变,深埋于更幽暗的?渊薮之中,静待时机,蛰伏待发。
澹澈欺骗了云烟。那场大病之后,他道自己将对她断念。实?乃谎言。病中沉疴半月光阴,他已做出决断。
既求不得?,那就强求。
世间有一味奇药,可令人丧失前尘记忆。他欲令云烟服下此药,忘却所有。再?伪称太后骤然薨逝,将她密送宫外,另造身份安顿。
随后,他再?将她娶入宫中。那时候的?她,只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平民女子?,不再?是?太后,如何能阻止得?了他娶她?
也不会再?有什么伦理纲常的?阻碍。
如此,他得?到她,将再?无任何阻碍。只是?那味奇药,极难寻获。在觅得?奇药之前,必先稳住她。是?以,他方伪称不再?存半分妄念。
“婶婶,我定要得?到你?。定要得?到。”他紧拥怀中之人,眼眸阴鸷,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爱她就要冷落她(40) 疯癫
“是吗?”云烟之声遽然贯耳。澹澈陡惊, 急退数步,抬目望去,正迎上云烟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
“你怎么……”
“我怎么没晕过去?”
澹澈目中光芒急闪。
云烟淡淡道?:“澹澈,我早就闻到你身上带有迷魂之药。亦知你四处寻觅能让人失忆的药, 更知你宫外的种种部署。”
澹澈眼底掠过一片骇然, 身形霎时僵立如遭冰封,一动也不能动。
殿内顿时幽寂若荒郊野冢。一线天?光自窗隙透入, 稀薄几缕, 拂织金帷幕, 终软软摊于金砖之上,澹澈立于光晕之畔, 身姿僵挺, 僵硬得快要?石化?。
云烟目光未及他?,倚在榻边,纤指拈起盘中新撷的花瓣, 姿态轻柔如如拂去尘埃:“澹澈, 你想做什么,我知道?,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罢。”语声轻缓温和, 如絮家常, 字字却似含冰霜, 寒入骨髓。
“无论如何, 我决不容你如愿。”尾音似轻羽悠悠落下?, 不着痕迹,却又夹着断冰切玉般的凛冽锋芒,将澹澈心?头那点微末的希冀斩得灰飞烟灭。
澹澈心?中的希冀,在云烟话音刺入耳中的刹那, 熄灭了。他?原本挺拔的身躯,恍若一颗遭狂风暴雨摧折的小树苗,摇晃着坍塌下?去。
“为什么?!”这一声嘶吼撕裂了他?的喉咙,如受致命重伤的孤兽哀鸣,在殿宇金碧辉煌之下?显得格外突兀,凄厉刺耳。
“为何连半分余地亦不肯留予朕?四叔行得,为何偏是我不行!”他?眼底一片湿红,血泪几欲夺眶。
他?已剥去了九五之尊的华裳,显露内里那个赤裸脆弱、无助如稚子的本相?:“婶婶……可?怜可?怜我罢……”泪珠一颗接一颗,沉甸甸地砸落,洇入地毯深处。
哭着哭着,他?猛然扑出,不顾一切环箍住她的腿膝,脸颊死死抵住她冰凉的裙裾。
“婶婶,可?怜可?怜我。”呜咽之声渐渐压抑不住,化?作串串破碎绝望的低泣。寻常人听了怕是很容易就心?软下?来。
云烟不动如山。她垂目而视,澹澈涕泪纵横的狼狈情状,落在她眼中,是很孩子气的。她不纵容他?的孩子气。
她面容仍是波澜不起,片刻,她缓缓俯身,自矮几上提起那盏早已凉透的碧青瓷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