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擎苍以身作垫,重?重?摔在松软的雪堆里,雪花四溅。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嘴角正欲为?接住了她而勾起一丝放松的笑意。
一股冰寒刺骨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如淬毒钢锥直直贯入左胸!剧痛太过干脆猛烈,霎时抽空了他所有力气,眼前一片墨黑金花乱溅。
云烟失很快便?发现,澹擎苍胸前,竟缓缓渗出触目惊心的殷红。
一根被踩折后削尖如匕,隐埋在厚雪下的枯枝木签,不偏不倚,正深深刺入了他心口的位置!
澹擎苍欲说话,喉咙深处只发出短促气音,窒息的剧痛,吸气都仿佛拉扯着脏腑。他竭力抬起眼帘,目光牢牢云烟的脸上?。
嘴唇吃力地,轻微地翕动,凝聚了毕生所有不舍与?未尽之言,最终只艰难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云……烟……”
他眼里的炽热光彩,如同烛芯猛地向上?蹿起最后的光焰,随这两字吐尽,便?倏忽熄灭了,散入寂冷的寒风里。
“云烟”两字,是澹擎苍最后的遗言。
皇帝被木签插中心口,当场死亡。崩逝的消息如同寒潮刹那冻结了整座禁宫。
木签直刺透心脏,寻常人?或许尚有一线挣扎之机,于澹擎苍,便?是直穿命门?的阎罗贴。因他那颗心脏,曾取过一月心头血,承受过致命创伤,早已是千疮百孔,脆弱不堪,经不起半分摧残。
澹擎苍死了,年仅三十八岁。
云烟伤心么?她想,大抵是有些伤心罢。到?底是相伴十年,到?底是还有些喜欢他的。
此时,她看着澹擎苍多年前就写下的遗诏。遗诏上?写:朕以神器之重?付于云烟。此九五至尊之座,唯她能?承。
他早就做好万全准备。若他先?于她死了,他就将皇位传于她。
这份遗诏,它将至尊权力,赤裸裸捧至一人?眼前,随她揉捏处置,视同尘埃。
遗诏字里行间?透出的,分明是君王至死仍不能?罢休的守护与?情深。他用?沉重?的玉玺,整片锦绣山河作她的护盾。
云烟手执遗诏,静默不语。
爱她就要冷落她(38) 尊贵……
云烟自是不肯去做皇帝的。非是担待不起这泼天重任, 单只为她那浸到骨子里的懒。龙椅上的日子何等辛劳,每日天光未明便要挣扎起来上朝,若硬要她清晨起身?,不啻于谋杀她。
生而为人, 原该是享乐受用的, 岂肯任那世?事搓磨碾轧,成了劳役的牛马?累死人的皇帝, 她决计不肯做。
所?幸遗诏里写得明白, 倘若她执意不愿承继大统, 也?绝不强求。
至于那九五之尊的宝座交付何人?云烟眼前蓦然掠过澹澈那张脸。
“王爷,您此刻要往何处去?”澈王府内, 管家?焦声探问澹澈。
“入宫。”澹澈疾速整肃衣冠, 步履如?风般踏出房门。
深更半夜,皇后传召甚急。澹澈即刻便动身?进宫。步入昭阳殿,澹澈目光即刻落在云烟身?上。
她独坐案前, 宫灯细细裁镂着她的容颜, 每一寸皆是上苍奢靡挥霍的精心杰作。那面庞,是玉雪淬炼的琉璃,薄雾笼罩的彼岸花, 绝美?艳冶中暗藏一缕蚀骨销魂的慵倦。
澹澈目光如?生铁铸就的铁楔, 直直钉在云烟脸上。心腔内陡然擂起战鼓, 仿佛胸腔里圈了匹脱缰的烈马, 蹄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震得他心脏疼痛,指尖微微轻颤。
云烟循声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脸上的表情,宛如?偷食蜜饯却被当场擒获的孩童, 显出一种浓烈的害羞。
十年光阴,似水流年潺潺漫过他的周身?,偏偏凝结在那面颊丰软的婴儿肥上,凝滞了不肯离去,如?琥珀,将?包子脸凝固在了时光里。那两团颊肉,仍如?刚出蒸笼的白玉包子,粉嫩莹润,糯软团团,是粉雕玉琢的面团子。
只是他的轮廓到底让岁月刮磨得硬朗了些?,小少?年稚嫩青涩的柔壳褪了,裸露出更为嶙峋分明的骨相轮廓,边角处微微透出韧性来,一种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微妙气象。
“我要你继承大统。”云烟言语平直,字句落地却沉似千钧。
澹澈喉头骤然一紧,正欲开言。
“不准推拒。”她斩钉截铁,语锋如?快刀裁锦,不留半分辩驳余地。殿内一时静极,唯有烛蕊哔剥轻响,与她尾音在空气里劈出的凛冽之意。
澹澈微启双唇,终究未能成言。面颊因紧绷而微微鼓起,他垂下浓密睫帘,复又抬起,眼神沉淀为深海般的沉静。偌大昭阳殿,仿佛连空气都沉甸甸地压将?下来。
沉默有顷,他撩袍,屈膝,重重一叩首于冰凉金砖之上,声音清晰:“臣……遵旨。”
尘埃落定,江山易主。澹澈登九五至尊之位,成了宫阙新主。云烟晋位皇太后,移驾长春宫,几年前逝世?的澹澈生母追尊太后,移灵西山陵寝。世?事如?棋,宫闱深处的权柄博弈,在这短短几日里翻开了崭新篇章。
新帝澹澈,委实不负云烟的决断。初登龙椅那几日,生涩局促如?初上鞍辔的幼驹,然不消多时,便显出御手天生的卓异禀赋来。
批阅奏疏,擢升臣工,安抚边陲,诸般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那张面团子似的面庞,对上朝堂宿臣时,渐渐显出刀刃初磨的凛冽利落,言谈间?气度沉潜,隐隐已有雷霆万钧之威含而不露。
数月流转,九重宫阙内外风波不兴,显出一种铜鼎般沉实的稳固气象。
云烟在长春宫捻着糖糕,耳闻此等情状,唇角微微松动半分。这万里江山的重担,终于是撂下了。从此,她只消继续做个闲观云卷云舒的逍遥太后便是。
太极殿上。
“陛下春秋鼎盛,虚岁二?十有二?,中宫之位久虚,终非社稷之福。”老臣声如?洪钟,在殿宇间?回荡,“恳请陛下早择贤淑,册立皇后,以安乾坤,定人心!”语声方落,众臣附和之音渐次如?潮。
澹澈端坐龙椅,一身?玄黑十二?章纹衮服,衬得面庞愈发白皙如?玉。骤闻“皇后”二?字,恰似滚烫烙铁猝不及防按上心尖,烫得他脑中毫无征兆地映现?一张脸。
那张绝美?的、冰雕雪琢又含慵倦的面庞,长春宫那位太后,他的婶婶云烟。
这念头荒唐至极,悖伦乱纲,如?毒蛇猛然噬咬心窍,激得周身?滚烫,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热浪直冲头面耳梢。
他面颊刹那间?红得滴血,似抹了大半盒胭脂铺顶好的胭脂膏,印在如?今这张棱角初具的面盘上,透出几分羞耻懊恼的稚子情态来。
那是皇太后!是亲四叔的遗孀,他怎敢……怎敢滋生如此荒诞污秽的念头!
下朝归去用早膳,他特意到云烟寝宫同?食。恰逢云烟今日起身?早,正自用膳。
澹澈落座共用。见云烟玉箸夹起一块年糕,复又放下。他即刻将?她触碰过的那块年糕夹入口中。
这年糕,她箸尖沾过,其上或许会沾染着她的唾液。咀嚼之时,一念及此,他的心田便涌起无尽甜蜜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