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在荒草戈壁间?的一颗颗头颅, 被赤霞狠厉的马蹄踏碎, 雪尘飞扬,沙石莽莽。

崔珏全然不顾身上黏连的血肉, 他乘胜追击, 再追出数十里地,意图杀穿这一路不长?眼的袭兵。

遍地都是?淋漓鲜血,一蓬蓬血雾自利刃薄刀, 溅射上崔珏的入鬓长?眉,洇入他的寒星凤目。

崔珏的黑甲武袍被血迹浸得更深, 衣角坠着粘稠血迹, 一拧都是?一手?的红。

崔珏奋勇杀敌,历经一夜, 总算赢得了这一场战役。

崔珏命人将那些敌军尸骨都搬运到城外, 泼上桐油,他看着堆积如山的残肢断臂,手?举熊熊燃烧的火把, 冷眼凝视。

崔珏要用火烧尽这些尸身,要将他们挫骨扬灰……在北地有一个说法,那便?是?人死后要么全尸下葬, 要么弃尸雪顶,让鹰隼啄肉殆尽,完成天葬,如此一来,魂魄便?能被神鹰带到神佛面前,得到上苍的庇佑。

可?崔珏执意要用一把火将他们烧得一干二净,连一缕骨肉都不留下。

外人以?为,崔珏此举是?为了防止肉-尸腐烂,酿成瘟疫,祸及百姓。

唯有卫知言觉察出不对劲之处,主子如此缄默阴沉,亲自碎尸,执行火刑,怕是?存了要让这些敌军连魂魄都被他诛灭的念头。

西北大族的兵马夜里突袭,残忍地屠戮整座平遥城的驻军百姓,崔珏为庶民?们报了仇,自是?看得人拍手?称快。

众人纷纷伏跪,痛哭流涕,高喊:“君侯!”

崔珏却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冷淡地捧着一包焦黑的尸骨、一块碎玉、几件不曾被火烧尽的衣裙,默然回了家宅。

待陈恒杀尽坞堡的李家兵马,率军回到平遥城时?,卫知言上前,同?他道:“陈将军,你若得空,劝一劝君侯,我瞧他有些不对。”

陈恒大获全胜,心中快慰,闻言忍不住皱眉:“怎么了?此战大捷,君侯再无后顾之忧,不是?好事吗?”

卫知言叹气:“苏、苏娘子……没能保住。”

陈恒心中咯噔一下,他眉头紧皱,想到苏梨成日笑嘻嘻的模样,也有些怅然若失。

“明明都能回建业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差这么一点……”

房中的崔珏也在想,为何就?差这么一点。

为何总差最后一步。

若他的马跑得再快一些,若他没有冒险将苏梨带来前线,是?不是?就?能避免她枉死于荒郊?

崔珏为她报了仇,他以?为如此一来因果便?能两清,他以?为如此一来心中的怨恨就?能减缓。

但他仍是?不得纾解,胸腔仿佛积累了沉甸甸的石头,滞涩住他的喉骨,压住他的唇舌,如鲠在喉,令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崔珏沉默地坐在房中,他没有饮酒,也没有点灯,就?这般浸在雾濛濛的黑屋子里,久久不言语。

崔珏忽然想到了一些少时?的事。

他记起他被弃在外院的事,父亲战死沙场后,母亲因悲痛欲绝,同?父亲一块儿离世了。

那时?,崔珏便?有困惑。为何母亲惦念着离世的父亲,却不肯为尚在人世的嫡子考虑一二?况且,父亲有妻有妾,他并非只母亲一人,为何要为了这样的男子“殉葬”?

崔珏模仿常人思?绪,他用清醒的理智,推断不出原因。

但他明白了,兴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情爱,而?情爱不讲道理,情爱是?捆绑、束缚,融为一体,彼此相依。

他也如此喜爱那只鸟雀,如此喜爱苏梨。

可?鸟死笼中,苏梨葬身火海。

崔珏没能留下任何一物。

此时?的感受,与少时?相同?,又截然不同?。

小时?候,他看到那只僵死在笼中的鸟雀,心里不生波澜,只觉得兴许是?运气不好,往后有机会?便?再养一只吧。

可?看着苏梨变成一堆焦骨、一捧黑灰,他竟会?茫然,胸腔亦如割裂开一道伤痕,痛感蔓延四肢百骸。

他从来不会?顾念旁人的感受,可?在今日,他会?一遍遍幻想苏梨死前的情形……她是?不是?受了伤?她这般怕疼,是?不是?落了眼泪?她那般胆小,死前有没有念过他的名字?

崔珏每想一次苏梨落泪的模样,心口竟会?泛起细微的蛰疼,仿佛细针藏进肉里,碾一下便?破皮刺肉,渗出血珠,不至于伤筋动骨,痛感却恒久绵长?。

这一夜,崔珏终是没有睡去。

他将苏梨的遗物以及焦骨置于床头,伴着他就?寝,崔珏闭眼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这次倒不必担心苏梨睡相不好,她总不至于再辗转难眠,又翻身缠到他的身上了。

翌日,卫知言在院子里找到躲起来的小狗踏雪。

踏雪像是被血腥的屠城吓破狗胆,见人就?龇牙,也不愿吃肉食。

唯有崔珏伸手?拨弄它的脑袋时?,踏雪才会?稍稍安静下来,哼哼唧唧去咬崔珏的衣袍。

崔珏想到这是?苏梨养过的狗,他纵是?再不喜,也没有驱逐它。

第一次,崔珏将一只狗崽子揽到怀里,带回了建业城。

崔珏凯旋归朝,世家大族自是?夹道相迎。

崔舜瑛从兄长?怀里抱过瑟瑟发?抖的踏雪,在他的车厢左顾右盼,问:“小嫂嫂呢?”

崔珏的凤眸微沉,他的喉结滚动一下,终是?开口:“你的嫂子……死在叛军的刀下。”

在苏梨死后的日子,崔珏才肯承认,她是?四妹的嫂子,是?他的正妻。

崔舜瑛如遭雷击,她的眼眶发?烫,潸然泪下。

小姑娘想到苏梨这么娇小的一个娘子,她面对敌军的屠刀,该有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