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知道他们是在看厄曼。

原本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厄曼对所有窥探,和跃跃欲试的讨好都熟视无睹,而莉莉丝则庆幸自己戴了顶帽子,帽檐上黑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没人能看清她,她也不太看得清别人,这让她稍微自在了一些,但只要在厄曼身边,她也明白自己永远别想得到安宁。

厄曼对过度的关注非常习惯,他走到第一排坐下,这个位置一般是属于逝者家属或者极亲密的朋友,但他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些事,他坐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嘲笑了所有人,没有人制止他或者敢叫他起来,他们表示他的狂妄和莽撞在这里是合法的。

莉莉丝茫然地跟着厄曼坐下,她不知道葬礼上的礼仪,但她注意到当他们坐下后,原本在他们旁边的人都起身离开了,最后第一排只剩下他们俩,莉莉丝知道有什么一定不对劲儿,她看向厄曼,但他看上去比坐在自己的餐厅里还要得意。

不久后一个中年男人从后头走过来,他的脸表明他有一堆烦心事,不过这里是葬礼,他当然有充足的理由不高兴,不过当他开口时,他听起来又没什么异常,他和厄曼互相问候,厄曼说他对凡耶茨的“意外”深表痛心。

“我真为他感到难过,他不该这么死去。”厄曼说。

从这里开始,莉莉丝就没有再听,她移开眼,尽力忽略耳边厄曼和那人的交谈声,她的目光落到棺材上,即使棺盖已经合上了,她依然能看到凡耶茨是以怎样的面貌躺在里头的,她脑海里的画面十分清晰,这让她感到恐怖,她突然猜到了厄曼选择这个位置的用意,因为这里离棺材最近,她闻到了风里木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气息,浓厚得让她头都疼了起来。

莉莉丝僵直地转过头,她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注意到了周遭人投过来的眼神,这些人先看向厄曼然后再转向她,他们看她和看厄曼是一样的,莉莉丝不敢和他们对视,她感到屁股底下的椅子凉得像冰做的,她悄悄地发抖,双手紧紧地按住膝盖。

一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

莉莉丝抬起头,脸上全是惊恐。

厄曼温柔地望着她。

“不用害怕。”他说。

莉莉丝浑身僵硬,感觉像一条蛇掉在了她身上。

厄曼收回手后,莉莉丝迅速地把双手握成拳头,压在屁股底下。厄曼看到后只笑了笑,他身旁的男人也朝莉莉丝看了一眼。

莉莉丝不得不打起精神,她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目视着前方,她不敢再抖。

厄曼和身旁男人继续着他们的谈话,莉莉丝听到了只言片语。

“增税这件事我们还需要讨论……议会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男人压低声音,语气恳切地说。

而厄曼却态度敷衍,他说:“菲利克斯,别说傻话了。”

男人的脸色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他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再没有说话,只紧皱眉头地坐在那里。

厄曼也不理会他,他抿着嘴,挑剔又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所有事物,莉莉丝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他和今日这个糟糕的天气以及凝重的场合如此搭配,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位死神。

葬礼开始了。

那个叫菲利克斯的男人走了上去,他发表了一通演讲,他称呼凡耶茨为老师,说他是自己最尊敬的人。

厄曼听到这儿露出嘲讽的笑容,他望着莉莉丝好像和她分享了什么秘密,莉莉丝如坐针毡,关于那晚的记忆不受控制的逐一涌上她的脑海里。

莉莉丝还记得凡耶茨最后的请求,虽然她极力想忘记。

凡耶茨请她去向他的妻子通知他的死讯,她不觉得自己做得到,她无法面对凡耶茨的妻子。

虽然如此,莉莉丝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场内巡梭,她期望找到一个哭泣或者悲痛的老妇人,但是没有。

葬礼上没有一个哭泣的人,他们有的看上去惊慌,有的则是漠然,还有的人甚至恐惧,好像躺在棺材里的人是自己一样,但是没有一个人在流泪,没有一个人在悲伤,他们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悲伤需要一个悠闲的心灵,他们现在是自顾不暇。

莉莉丝的眼神从在场的众人身上扫过,厄曼明显已经神游天外了,菲利克斯的演讲实在是乏味而又冗长,厄曼叹口气,他觉得很煎熬。

“你感到愧疚吗?”厄曼突然开口。

莉莉丝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向他,而厄曼的眼睛仍然盯着前头。

莉莉丝松口气,她说:“没有。”

“没有?”厄曼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盯着她的脸像是想找什么证据,他的眼神严肃且专注,但他什么都没找到,他惊讶地说:“你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莉莉丝佯装冷漠地说:“我没有理由流泪。”

“难以想象。”厄曼叹息道,“毕竟是你开的枪。”

莉莉丝控制住了自己,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把背挺得更直,她一丝一毫都不想碰到身边这个恶魔。

厄曼又说:“我只是以为你会难过,但你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也许这样也不错。”

莉莉丝继续忍耐着,她相信自己现在一开口就会射出毒箭。

而厄曼却滔滔不绝,显然这个葬礼让他倍感无聊。

“菲利克斯为什么这么多话要说?我都快要打哈欠了,也许我该请他来治疗我的失眠症。”

“好像突然变冷了?你冷吗?”

“如果凡耶茨现在从棺材里爬出来就妙极了。”

他聒噪得像只乌鸦。

莉莉丝忍不住说:“你以前参加葬礼也是这样吗?”

厄曼很高兴她接话了,他回答:“不,以前我都是一个人。”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感觉很新鲜。”厄曼说,他将周围环视了一遭,最后眼神又定在了莉莉丝身上。

她瘦得不起眼,还穿着这一身黑,再配上她那幅警惕的神情,就仿佛一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野猫。

厄曼道:“我突然想到一句话。”

莉莉丝不想听。

厄曼自言自语:“万物美妙,正因我们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