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本人和远距离看时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什么不一样,和银幕里一样英俊,还算配得上阿娴。”

摇铃声响,两个打扮光鲜的鬼佬用餐车送来了咖啡和几样精制茶点,雕花一样细致摆到茶几上,期间他和沈一直沉默对视着。

“请。”他端起一杯咖啡抿了一口,又漫不经心放回去,下午的阳光正打在他的颧骨上,象是舞台上有意聚给男主角的灯。

沈照行双手交叉扣在腹部,笑着说:“你和阿娴还真像兄妹。刚刚认识阿娴的时候,她也像你这样,看起来气定神闲,实际上是在赛场上等待接球,看看我会出什么招,好立刻‘打’回去。”

“沈先生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想要和你上赛场的意思,因为胜负已定。”他的语调很客气。

沈照行耸肩挑眉,双手一摊,“你这就是把球打回来了,而且打得这么犀利。”

“沈先生喜欢讲笑。”

沈照行笑着点点头:“好,那就讲正经的吧。你找我究竟是为什么?是想让我承诺再也不出现,亦或是想让我承认,阿娴从没有爱过我?”

“实话说这两点我当然都想要,但今日会面的初衷,不过为了看看沈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沈照行深深叹息了一下,“你和阿娴都没有安全感,你们在一起肯定很辛苦,真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你。”

“很遗憾我在沈先生眼里一无是处。”

“何止一无是处呢?”沈照行苦笑了两声,“你们以前的事,我也零星听阿娴说起过一点,如果十年前,我是你,无论说什么也要带她一起走,不会把她留在香港的。”

“沈先生,没那么简单。当年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不被阿娴所选择。不被选择的人,没有资格强求什么。正如你此刻无法让她跟你走,当年我也做不到让她跟我走。”他将手中的咖啡放到桌上,又靠回沙发,低头道:“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阿娴是贪慕富贵。那个陈家少爷约我单独见过面,他说他真的爱阿娴,会好好照顾她,请我放心不是不讲理的蛮霸态度。他还给我看了阿娴绣的山茶花手绢。我知道那东西,她曾说过是绣给心上人的。我想,若她真的是被胁迫,更不会把这东西给人家。我再仔细看陈益清,发现他长得蛮好看的,又是个惹人怜的病秧子,白净斯文。我这才明白,阿娴说贪慕富贵是个谎,移情别恋才是真。她一口咬定是因为富贵,不过是为了让我好受点。”

沈照行思虑了一阵子,只反问:“是吗?”

“其实我没有必要和你多说,不过是看在你关心阿娴的份上十年前我并没有如期去美国,担心她过得不好,会反悔,所以当天没有上船。我甚至借钱买通了陈家的一个佣人,打听阿娴在里面过得怎么样,那人说她养尊处优很快乐。但我还是不放心这一面之词,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她,她带着两三个仆妇出来买花,神态轻松,笑盈盈的。”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半晌,语速很快地说:“我这才去了美国。”

“好,既然如此,这件事我就不问了。”沈照行静静凝视着他,神情像纪录片里驱赶同性的雄狮,看着看着,有几分怒极反笑的意思,“话说到这里,我也明白告诉你,我对阿娴的爱,一点也不比你对她的少。她的公寓,我会买下,她在香港永远都有一个退身之地。”

沈照行走后,他独自坐在那里,把沈最后的一句话回味了许久“孔先生,我今天约你在这里见面,是因为每每我约阿娴到这里吃饭,她都会拒绝。很奇怪,这里是香港最高的地方,风景开扬,菜色也好。我直觉认为,她不肯来和你有关系。”

0048 第卌八折 回家

这年她二十七岁,在美国北部的一间大学里念二年级。为方便她念书,他也搬来这座北方小城里生活,在一面无涯无际的湖边购置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收养了一只流浪狗。这里人烟稀少,有时候他们一起沿着湖岸散步,看着对岸森林那蓊润广大涵盖天地的气势,会有一种人间只剩他们的错觉。这时他总会说,伏羲和女娲也是兄妹通婚。

夜晚,她伏在书桌上写作业,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英译版的《庄子》,总是要等她伸过懒腰,笑眯眯说“写完了”,他才会放下手里的书,抱她一同回卧室睡觉。

有的夜晚更加浪漫,平日里昏黄的月亮被掰碎成万万点珍珠缀在波浪上,春夏之交时,常常天上有一个月亮,湖中有一个月亮,他们会一头扎进月亮里去,再从月亮中央浮出来。

他正值事业的黄金期,却已是半隐居的状态,很少演出,即使出门工作,也不离开美国,她有时笑他说,“幸福是艺术家的天敌。”他也笑,但只去挠狗狗的下巴,装作没有听见。

这天傍晚,她从学校教学楼里出来,绕到侧门,在树林旁果然看到他的车停在那里。听她劝说,他回香港工作了半年,拍摄了一部电影,今天一下飞机就开车过来等她了。她走过去,敲了敲车窗,见他仰躺在驾驶位上,睡得很沉。

她举手还待再敲,却又轻轻地搭上去,更象是隔着玻璃抚摸他的脸。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又刮起了风,把柔软的树梢吹得作响,许久未见,又这么隔着一层玻璃,她好像在从陌生人的视角看他,不笑时,沉睡时,他的神情里天然有几分的拒人千里的淡漠与沉寂,有人说那是贵气,有人说那是孤独。

几个小时后,他醒了。

车窗外四周一片漆黑,大风让树林晃动得像水底的海草一样飘摇,他心慌得漏了一拍,转眼一瞥却见她正睡在副驾上,便劫后余生似的抚着胸口,凑过去好好看她她又瘦了点,眼下青青的,一定是勤力读书的缘故。

她本就睡得不深,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亮晶晶的,孩子似的向他笑。

他吻了过去,一手抚摸她的额头,一手抬摸着她的下巴,轻声问:“怎么打开车门的?”

“我不想叫醒你,骑车回家拿了备用钥匙,再过来开了车门。”

“既然回去了,把我扔在这里就好。你读书那么辛苦,还要多骑一小时的车。”他退了回来,靠在椅背上,牢牢拉着她的手,眼睛里满是疼怜。

她摇头笑道:“那怎么行。你一个人醒来,看到周围黑漆漆的,发现错过了我的下课时间,心里一定很难受很自责,也会觉得被我抛弃了吧?”

他心里本来就有歉意,听到她这样说,忙转过脸去看窗外,即使她递了纸巾过来,他也不接,倔强说:“没哭。”

“哥,我知道是时差的缘故,下次不要这样了哦。一下飞机就开车过来,太危险了。”

“我想早点见到你,早半个钟都好。”他叹息一声,松开她的手,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望向她道:“我是下午三点到的,你六点放学,才想着困一阵子也好。”

她只是笑,调高座椅,“我们回家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煲好汤了喔。”

风把天上的云都吹干净了,只有一个月亮吹不掉,在空中朗照。月光下他们开着车在树林中穿越,从高空看,像一只奔跑的黑豹。

这半年他们早晨和晚上会打电话,他问过无数遍,而此刻依然问,“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附近又没什么人,怕不怕?”

“不怕!而且我现在可以持枪了哦!”她扬起下巴对他笑,似乎是骄傲,也象是小孩子求表扬的神气。

“你从小就不知道怕,这是最让我害怕的。”听不出他是玩笑还是认真,她“哼”了一声,对他皱皱鼻子。

“哥。”

“诶。”车开得很快,他还是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再继续看着前方。

“你到底想不想我啊?”她叽咕着。

他先是笑了,又皱了眉,减慢了车速,郑重看着她问:“哥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误会我不想你?”

“你都没有好好亲亲我…”她说得委屈,背过身去,看着窗外。

他将车停了下来。

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下了车,绕到她那边拉开了车门,解开她的安全带。

他横抱起她,拉开后车厢的门,坐了进去,她便坐在他腿上。他的气息带着绒绒的热,烘着她的

耳后,弄得她一阵一阵痒麻,从耳朵直痒到了心底里。

她咯咯笑,缩着脖子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