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颔首微笑,目送师姐去了。这时已可以借口离开,但一想到外面那样冷,雨雾寒蒙,孤零零去坐黑漆漆的小轮船,便对这里的温暖明媚多了几分贪恋,哪怕是嘈杂的。
这里这么多人,个个都是会演戏的。她眯着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些数不清的人在演热闹戏给她看,她是唯一的观众,靠在屏风后袖手旁观。那一桌吃饭的七男一女是“八仙庆寿”,坐在沙发上的是“满床笏”,那边还有抱着小孩子的,自然是“仙姬送子”了。
这么数着看着,她睡了过去。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望着围屏渐渐地意识过来,是师父的寿宴。或许已经很晚,嘈杂声都已减半,手臂被压得麻木,想从手提包里拿出手表来看一看也不能。
榻上的小几摆着几碟点心和一杯清茶,早已凉掉了,想是萧师姐放过来的。还在懵然,只见萧师姐绕过围屏,十分欣喜地笑:“阿娴,你醒了,太好了!正愁找不到人帮我顶两圈,快来帮帮我。”
“哦。”她起身下榻,发现身上还盖着一张小毯,叠好放到一边,才跟着师姐往外面走。
那边吃饭的几张大圆桌也已经改成了许多麻将桌,坐满了人。沙发上空空的。她陡然失掉了那张小毯,身上有些发冷,头脑因这浅浅的小盹而发闷发沉。她几乎忘却萧师姐要带她去干什么了,只是木然跟着。
萧师姐在一张桌旁站定,她顺着看过去,猝不及防,看到哥哥坐在那里。大厅里这么多人,却像有聚光灯,打在他的俊美面目上,神采风流,如梦似幻。他穿着一件蓝灰色的挺括正装,白衬衣,系着酒红色领带,对座中人一边说一边笑他笑完后常会保持露齿一阵子,才慢慢收回去,孩子似真诚开心。
“阿娴,快来!”萧师姐回头叫她,座中三人包括哥哥,都短暂向她看来,而后又继续他们的谈笑。
似乎是周围太嘈杂,他倾身侧耳向谈话者,认真听完,又坐了回来,一边摇头一边慢慢说着什么。
“阿娴!”萧师姐看她站着不动,过来牵她,笑着问:“怎么不过来呀?只顶两圈,我马上回来。”
她被拖着过去,像根本没有准备好任何台词和动作,就被推上舞台一样茫然。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做梦还是真的,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同哥哥去洛杉矶生活过。
还在胡思乱想,就被萧师姐生生按到椅子上,面对着杏子红桌布和成堆的竹麻将。哥哥是她的上家,另外两家或许也是师姐,她不认得。
“来来来,一起洗牌。”坐在她对面的那位,笑着招呼。
她目不斜视,伸出手机械地在桌上抹着,时而会碰到他的手。再亲密的事情他们已有过,不知道为何今天被他的手一碰,却心跳如惊。是的,相比于哥哥可怜她,她更希望他像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阿良,看新闻说你在拍电影,是告假赶来的么?”坐在他对面的那位笑着问。
“这次演的是配角,所以和导演商量,把我所有的戏份在两个月内集中拍完了。不止因为师父的寿宴,回香港还有别的事。”他说得一本正经。
“什么事,看女朋友啊?”
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对她微笑,“阿娴,哥哥在这里,不打声招呼么?”
0039 第卅九折 相求
她便对他浅浅点了一下头,道了声:“近来好?”他也只是笑了笑看起来不熟,而如果真的不熟,要更客气几句才对,于是引起了座中另外二人的探究兴趣。
“你们是师兄妹啊?”一位问道。
“他们师父年纪那么大,哪有这样小的徒弟?”另一位笑道:“应当是萧馥华的亲戚吧?”
听得出来这二人不是师姐,瑛娴便懒怠应酬了,抬头一笑,继而慢慢调换着牌的顺序。
他也没有详细说,只介绍道:“这是阿娴阿娴,这两位是萧师姐的好朋友,这位是黄姐,这位是麦姐。”
她抬头看去,这才认出来她们两位也是在香港和台湾得过许多电影奖项的女演员,称呼着问了个好。
“我们两个今天趁着萧馥华的东风,专程来看荷里活大明星的。”黄姐本对着瑛娴说,头一转又向麦姐道:“我们千赶万赶赶来了,只可惜早来了二十年!”说完她们一起爽朗笑了起来。
“不是我们来得早,是他生得晚了。”麦姐嗤嗤笑道:“再说什么年代了?二十岁又怎么样,只许男人吃嫩草哇!”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哪里哪里。”
黄麦二人又找些话来和他谈论,她只默默听着,有了一个可以抽离出来的空间,去观察他。他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青青的,但看不见胡茬。眼睛俊朗有神,浓黑的头发梳理得服帖,在这暗夜里分外英发。他说广东话的时候比说英文温柔亲切,和以前的哥哥一样。
一想到今夜还长,待这场牌散了,会和他如何度过,她手指都变得无力,拈住的牌直往下滑。
忽而黄姐又问道:“诶,阿良,我看有报纸讲,你在内地拍戏,喜欢上那个演杨贵妃的了,是不是真的?”
“你们两个美人姐姐在这里,我怎么敢承认是真的,真的也要说是假的。”他笑着说完,看向她一眼,又移回目光看着手里的牌。
和她预料的不同,那夜度过得很简单,牌打到转钟,他们没有露出破绽来,直到散去,表现得只有浅薄的同门之谊。这种默契演绎一直持续了下去,他们保持着疏远客套的关系极偶尔他来电问候,但绝口不提关于信的事,她也如常的生活。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不言自明的,更何况她是个剔透人,知道主动问起,也是徒增尴尬,彼此难堪。她对他的“不爱”接受的很坦然,没有哭,也没有比平时更爱笑,只是偶尔会自言自语,“很好啊,他没有可怜我,也没有绑架自己必须和我在一起。”只是在大雨瓢泼的夜晚,凉意从窗户缝隙透进来,她会下意识往右边挪,挪,挪,一直找不到那个怀抱时,突然清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始终没有和朋友以及沈照行联系,毕竟离港时太信誓旦旦,解释为何回来是件难事,也是怕沈照行继续痴缠。成日里她坐在阳台上,给早已死去的那株茶花浇水,从早到晚的看书,直到再看不清时才抬起头,楼下的街道上已流成了一条灯火的河。
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然而事出意料。
之前她在保良局的一间儿童院里,助养了一个五岁小朋友,叫咏珊,常去陪咏珊游戏、晒太阳、做手工。咏珊在院中很特别,她的父母虽然不在了,却不能算作孤儿,是有个外祖母的。外祖母年老多病且在沙田做工,不方便带她,才送她到院里来,等读小学了再接回身边。
与咏珊也是有缘,每回分别,她都会矮矮地站在门口大喊:“娴姊姊,有你陪着我,我都不想妈妈了哦。”两个月前离开香港时,院方不建议她当面和咏珊告别,所以她只得留下礼物,走得悄无声息。这次回港,她第一时间和儿童院联系,去看望咏珊。
咏珊倒也不是不理她了,若是问话便答,不似从前那般叽喳,总是默默折着手里的彩纸。
“珊珊,姊姊要走咯,过几天再来陪你玩。”
珊珊点头。
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到珊珊没有画画了,只是伸着肉乎乎的小手揉眼睛,埋着头抽鼻子。
“才去美国哄过孔叔良,现在又要哄珊珊。”她心内自嘲,好像她总会伤害人,总是让爱她的人,换个性格,变副模样。
她知道咏珊喜欢音乐,便提前买了两张卡通音乐剧的票,周末接珊珊去看。天色青青的,隐隐要下雨,泛着湿润的清新,她一手拿着伞,一手牵着小朋友,在车站等叮叮车。
“我们等一辆二楼没人的车,你一定想坐二楼第一排罢?”她弯腰对珊珊笑着说。珊珊看着马路,不置可否。
然而车一来,车站的众人鱼贯上车,珊珊一瞬间就顺着楼梯窜不见了。她慌忙挤进去,赶上二楼,只见珊珊占着第一排的座位,一手按在空椅子上,一手向她挥动,“娴姊姊,快来!”
到底是小孩子,这么一下,珊珊便“冰释前嫌”,偎着她的手臂问:“姊姊,你小时候喜欢音乐剧吗?”她笑着说不喜欢,因为音乐剧是他们的“对台戏”。珊珊又问,“什么是对台戏?”她搂住珊珊的肩,对台戏啊,就是剧院同时有两台演出,互相抢观众的意思。小朋友又问,“那你们抢得过吗?”
红灯了,雨也落下,噼里啪啦打着窗户,棕榈树叶雨刮器似的擦着窗,一阵泥土的潮气通过车窗弥漫进来。她半晌才说,抢得过,不少人是来看我师兄的,他长得很好看。珊珊“哇”了一声,“和姊姊一样好看吗?他现在在哪里呢?”她没有回答,微笑抚小朋友的额,“珊珊今年就要读小学了,回到婆婆身边要乖一点。”
“姊姊会去广州看我吗?”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