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舒然点了点头。
乔治递来一个文件夹,“Khons,这是公司准备的,你用得着。”
他将酒杯卡放在小桌上,在车厢的摇晃中接来,只见是提前准备好的采访稿,摇头递了回去,坦然道:“我会认真观看,给出真正的感受这是对今晚演出的艺术家基本的尊重。”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或许是因为昨天睡得太足。
退了热,起床后的感觉和宿醉相似,晕晕的,无端觉得闷,夏天要下大雨了那般透不过气。按理说病中晓风吹不得,她并不大顾忌,推开窗子,山谷里无边无际的苍绿森森中,有隐隐白雾翻腾,桂花味很浓,风把远处林子里的群鸟惊起,纷纷向着太阳飞去。
她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电话,安慰自己暂且吃过早饭再说。
下楼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比昨晚更加四肢无力,脚一软手又扶不住,最后两步是摔下来的。小猫听到动静,变成了一只迷你的小豹子,四脚腾空,向她奔来,暖烘烘的小腹贴在她的臂上,小脑袋一边蹭一边呼噜,象是在安慰又象是撒娇。
她一手托着小猫,一手先撑着地板,后顺着栏杆一点点往上扶,勉强站了起来,慢吞吞去了客厅。
给小猫喂过食,她给自己烤了两片吐司,榨了一杯橙汁,端到客厅,打算一边吃,一边看不大严肃的晨间八卦新闻学校老师的作业,上课时要陈述自己听到了什么,听懂了什么。
第一条,一位女演员同时代言了两家香波,陷入官司。
第二条,一家艺术馆在纽约开业,出现了他步入其间剪彩的镜头。哥哥的脸,她再熟悉不过了,可当镜头拉近的时候,她还是因为他的好看而呼吸一凝。女主持人也很喜欢他,还说他在工作结束后独自去探望前妻。
这是他不愿她去纽约的原因吗?她理智上觉得自己不会再有醋妒,可是当她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关闭了电视。电视黑色的屏幕里反映出她歪斜地靠在那里,惨白得像幽灵,一个在这个房子里赖着不肯离去幽灵。
过了片刻,她回过神,佯装镇定重新打开电视。出现的还是哥哥,这次他在接受采访,评价着一台来自中国内地的京剧演出。采访记者讲的是国语,哥哥便用国语回答,浮现的是英文字幕。
“孔先生,请问您怎么看待《马前泼水》这个故事中崔氏自尽?”记者将话筒递过去,他礼貌认真地接过来。
马前泼水?她觉得耳熟,细细一想,小时候竟还背过这出戏的词崔氏嫌贫爱富,逼着丈夫休妻,以图另嫁他人。谁知后来丈夫高中状元,衣锦还乡,崔氏又当街拦马想要重修旧好。于是丈夫泼水在地,让她收回桶中,若是她能做到就带她回家。覆水难收,崔氏羞愧,一头撞死在丈夫面前。
哥哥讲国语的感觉,和讲广东话、英文时很不一样。讲国语的他显得很腼腆,甚至有点青涩,带着些许笑意回答:“最初这个故事并没有让崔氏死掉,而是在被丈夫拒绝后,她就走开了;后来变成被拒绝后疯掉;在三十年代才被剧作家改为死去。我想一个方面是不断加大戏剧冲击和悲剧意味,另一方面是想让观众知道崔氏是一个懂得廉耻的女人,知道她心中也有一些原则,一些可敬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讨厌自己听得懂国语。
立刻换了台,于是她没有听见哥哥后面继续说了一句“但这种安排也体现了那个时代对女性的局限,所以很多现代观众不理解,也不大符合我个人的价值观。”
0028 第廿八折 拨琴
下午五点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
她正对着小猫的爬架,斜抱月琴,转轴拨弦,闲闲唱着崔氏的词,“人世无常情难证,覆水回收万不能。”
当电话铃打断她的时候,她恍然回到了当年:十四五岁的她已有了名气,春雨楼杏花天莲香居都来三请四请,邀她携琴清唱。茶楼自然是嘈杂鼎沸的,而她唱时,若听到座中有讲话的,或有一点碗筷碰撞声,她便停下也不显生气,就是忘词了一般陡然地停下,却没有忘词的窘态,气度很安然。那时候一则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二则她明白在人的心里,戏子没有廉耻可以亵玩,所以拿出做派来,矜持做派不够,还要再清高点。
他家里的电话,不好随便接,“滴滴”铃声中,她不唱了,抱着琴静静望向窗外。天色沉了一天,到这时候忽然出了点太阳,亮晃晃把窗外的花枝和她都影到地板上,看影子好像她坐在花丛里。
转到了答录机,传来了他的声音,她的身体往上一紧不动弹了,似小猫被拎住脖子。
“阿娴,在家吗?如果在的话,接一下电话。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他的语气严肃而急切。
她本来犹豫,听到后半句便立刻接起来,“喂。”
“你去楼上的书房,找到书桌右手抽屉里的第一份文件,传真给我。”他没有半点寒暄,“传真号在文件第一页上,可以吗?”
“好。”她一回答,他便挂断了电话。
起身迤逦而行,将琴重新置到门厅的紫檀架上,慢慢走上楼。这时候比晨起时有力气,她这种力气,类似于一个生病的人若遇到了毒蛇猛兽,忽然也能拔腿逃命一样,是身心的自卫效果。
书房门一推开,她吓得往后一退,差点把门都关上了。她看到他正在站在窗前,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凝望着她,窗外光影摇动,树木沙沙,鸟鸣暄暄,只象是一场春梦。
见她痴痴不动,他笑得像卡通人物,向她张开双臂。
她眨了眨眼,醒了神,心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低头看着地板,依然尴尬不动,“你不是在纽约吗,几时回来的?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觉察到她的冷淡,他笑着向她走来,拉她到怀里紧紧抱着,下巴抵在她的额上,抱着她左右微微晃动,“下午你出去上课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从纽约的漫天雨雪中,走到风和日丽里拥抱着她,他满足到有点微醺。
“我在餐桌上看到扑热息痛的药盒,你不舒服吗?”他感受她软疲疲的,温情抿了抿她的耳朵尖。
“昨天有点发热,已经好了。”她闷闷回答。
他本想问她去见前男友的始末,可妹妹还在这里已是解答,无须再问。用唇贴她的额,静静感受她此刻的温度,而味道触感都像贴在晾凉的桂花糕上。
在他的安宁宽广的怀抱中,儿女情意缠绵,她忽然“英雄气短”,很后悔将小猫送人以及订了第二天晚上飞香港的机票。而人往往有类似赌徒的心理,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会找出各种理由和迹象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0029 第廿九回 寥影【九百珠加更】
“我去见过前妻了。”他说得坦然光明,“她马上要再婚,会随着丈夫搬到旧金山来你不晓得他们感情多好,她和我见面只半个小时,其中二十分钟都在和她丈夫打电话。”
她只是不做声,沉默而软绵绵在他怀里。
“到离婚时我还不算入行,只演过几个龙套角色,没什么收入。后来我成名了,她却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给她帮助她也不要我是说,凯瑟琳其实是一个很好也很有原则的人。”
她又想起他关于《马前泼水》的那番评论,将自己与他前妻两相对比,更觉百口莫辩,更是沉默。
“怎么了?”他猜测妹妹早已通过媒体得知他去探望过前妻,故而有这一番解释,然而见她不讲话,便又想她是不愿聊关于前妻的事。
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捏抬起她的下巴,他亲昵微笑地看着她,双目含情,故意问:“不说话是在怕哥哥绑你么?”见她怔怔得像要哭,立即将她按回怀里,柔声哄道:“那你叫几声‘好哥哥’,只绑一小会儿便放了你,好吗?”
她深呼吸了一声,双臂用力挣脱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哥哥,那时候我不肯和你走,人家就骂我‘小时候做戏子,长大了当婊子’,其实你也这么觉得吧?觉得我不懂廉耻,所以可以被绑起来淫辱,我不信你对自己的妻子会这样讲话。”
他有七八分委屈,叹息一声后,俊脸肃穆,郑重唤她:“阿娴!”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昏暗了下来,刚刚窗外的绿荫转瞬就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随着夜风张牙舞爪。
她眨了眨眼,转身离去。
“平时我回家,小猫总是跑到门口来接我,今天却没有见到它。”他望着她的背影,“刚刚在客厅里也没有找到,你把它抱去卧室了吗?”
她听罢僵在了原地,哥哥平日里总是对小猫的亲近凑趣不大理会,没有想到竟有这番找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硬着头皮走回来,望着地板,“我想……我马上要走,你也说过,我走了你不会养它的,再说你那么忙,确实没工夫理它,所以我把它送给了一位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