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语气平静,却透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清明?坚定。
兴宁十年的那?场大雪落下,于兄妹俩心中留下了长达十一年的寒痛,使得他们面对姻亲时有着同样的悲观迟徊。
但沈筠知道?,同样面对一段可能不会善终的姻亲,阿荔的态度与他终有不同
他因为情?怯而迟迟不敢开始,阿荔却已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因为不信任姻亲,故而她不会沉湎,更不会为了一个男子而动摇自己坚守的道?。
他的妹妹,比他勇敢许多,清醒许多,却也……
令他心疼许多。
沈筠菱花般薄唇微微翕合,想再劝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沈荔知道?阿兄多半是松口了,便微微一笑,以沸水注入茶盏,沏出琥珀色的清茗。银炭肆意播撒温暖,茶室中馨香静谧,馥郁芬芳,这本是一个极为惬意的秋末午后。
直至一名神色匆忙的信使策马飞奔入府,从宫中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胆寒的噩耗
扶离魏氏、苏氏两大世?家打着“宁投北渊,不臣妖妇”的旗号,串通城门校尉开门献城,使得北渊铁骑长驱直入,侵占章夷、翎城两处重要关隘。
二城太守一降一死,粮草劫掠,百姓被屠,战火直逼汉中。
一旦北渊抢夺汉水关隘南下攻伐,则兰京危矣!
那?颗支撑朝局平衡的关键榫卯终于松动,轰然砸落。
长公主萧青璃看着扫落满地的边防沙盘,陷入良久的沉思。
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扩丁改税只是这群软骨士族叛变的借口,但她的确让他们揪到了这个借口。
这是她的错。
萧燃父子用性命打下的两座关城,如今得之她手,却也失之她手。
殿中文?武近臣为粮草和出兵路线争得不可开交,嘈杂的人语声?嗡嗡地响着,吵得她头疼。
萧燃便是在此刻迈入大殿,那?年轻挺拔的身影如定海神针穿过人潮,于是沸腾的吵闹声?便随着他的步伐靠近而逐渐平息,归于悄寂。
“阿姊,下令吧。”
他抬眸,眼底一点寒芒如刃,平静而笃定道?,“命我清点粮草辎重,即刻领兵收复失地。”
议事结束已近子时,萧青璃并未回长公主府,而是信马由缰地在空旷的街头闲逛。
夜色浓稠而冰冷,萦绕着凄清的冷雾。
她很想策马飞奔出城,去军营同元照商议行军部署,去激励即将出征远行的将士,那?里?是她厮杀出来的、如故乡一般亲切的地方……
可她不能。
但凡她表现出些许的任性,身后远远跟随的亲卫与礼官便会以身死谏,恳请她以大局为重,坐镇朝堂。
她被困在了这具躯壳里?,也被困在了明?堂之上。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不后悔。若能以身入局,换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她真的是那?个能终结战乱,为天下百姓带来福祉的女君吗?
身下马匹在一处府宅前停下,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继续漫步前行。
萧青璃抬首望去,只见?阑珊的灯笼于寒风中摇曳,镀亮阶前矗立的阀阅和醒目的“沈府”二字。
沈府内室。
萧青璃冷静下来,忽而觉得自己深夜降舆臣子府宅的行径有些不厚道?,因为病榻上幽静素雅的青年显然毫无准备
室内熏香极暖,沈筠衣着单薄素净,半披着长发倚坐榻上,玉竹般秀美修长的指节捻着一根润满浓墨的细笔,案上摆放着写了一半的笺奏,就这么微张着淡而优雅的薄唇,怔怔然看着满身风霜的不速之客。
直至笔尖的浓墨滴落,在字迹隽美的笺奏上留下一团墨色,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起身,强撑着要俯身行礼。
“不知殿下驾临,臣有失远迎……”
“你别动,当心伤口崩裂。”
萧青璃伸手扶他,却被这个清正?守礼的青年不着痕迹地躲开。
萧青璃不甚介怀地收回手,解下披风交予侍女,于案几后坐下。
“桑枳,命人备手炉与暖茶,为殿下驱驱寒气。”
沈筠肩上松松披着一件月白的外?袍,握拳抵着唇瓣轻咳几声?,方极慢地下榻正?坐,“殿下深夜驾临,可有要事?”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走到此,就进来了。”
萧青璃眼下有淡淡的疲青色,但这并不损伤她眉宇间的飒爽英气,笑道?,“从前烦闷时,我还能纵马出城吹吹风,快意扬鞭,便什么都忘了,如今连这也是奢侈。”
说来也是奇怪,她与沈此君斗了十来年,看彼此不顺眼看了十来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聊几句家常。
沈筠道?:“眼下乃非常时期,下面的人自然会谨慎些。”
萧青璃沉吟片刻,忽而问?:“沈筠,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摄政长公主,当得挺失败?”
沈筠眼底的讶异一划而过,很快恢复如初,击玉般动人的嗓音不急不缓:“殿下文?可定朝局,武可安天下,丰功伟绩,自是天下人莫及。扶离魏、苏二族背恩忘义,其罪当诛,非殿下之过……”
萧青璃低低笑了起来,眼底是看透一切的清明?:“你我之间,就不要说这些场面话了。”
于是沈筠便合上了那?两片优美的薄唇,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