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自顾自笑了声,便复又?将目光移开,重新投向乌云未散的夜空。
良久,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从父年过半百,我原想等他下个月过完寿诞,再动手的。”
“阿荔!”
沈筠执伞立于阶前,远远望向这?边,提醒道,“该回家了。”
沈荔颔首,朝兄长走了两步,复又?顿足,回身问道:“敢问谢敬生?于何年?”
谢叙似是?被这?突兀的话题问住,怔然一瞬,方道:“前朝元康七年。有何不?妥?”
……
杨阿婢……
“杨窈”已有好几年,不?曾想起这?个屈辱的名字了。
她也?曾扯着生?母的衣袖追问:为何要给她取这?样一个难听又?下-贱的名字?为何不?能是?“阿奴”,哪怕是?无?名的“三娘”也?好?
可等来的答案,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外加一声最恶毒的咒骂。
她捂着高高肿起的漂亮脸蛋,心?想:女人真是?奇怪,任凭在?别处受了多大委屈、咽下多少苦水,总能将最恶毒的怨气,泼向更弱小、更无?法?反抗的孩子?身上。
可是?,凭什么呢?
是?她求着被庶母生?下来的吗?是?她想做的女人的吗?是?她想成为“杨阿婢”的吗!
世家大族中的女儿,即便是?庶出,也?会得到几分优待。毕竟,她们都?是?家族的“资源”,是?未来可用来联姻的、华美温驯的“礼物”。
但杨阿婢从未享受过这?种优待。
她好像一直都?是?作为杨窈的影子?存在?,现在?做奴婢,将来入宫了继续做奴婢,就?连府中最下等的奴仆,都?能在?这?道灰扑扑的影子?上踩上一脚。
她与杨窈有着相似的面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杨窈是?众星追捧的明?月,穿的是?金线绣成的罗裙,戴的是?世间?罕见的珠宝,像只温驯又?美丽的凤凰,走到哪儿都?有一群人乌泱泱地簇拥着。
他们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辞藻夸赞杨窈,说她天生?凤命,貌若观音;说她孝顺仁善,连一只蚂蚁也?不?忍心?踩死,连一只狸奴也?舍不?得惊吓……
哈,是?啊。
杨窈自然是?善良的,可她的善良,却要以牺牲杨阿婢的尊严为代价。
她不?过碾死了几只阶前的蚂蚁,便惹得杨窈抚胸惊呼,说她不?该妄造杀孽。继而仆妇们一拥而上,将她按倒在?石阶前跪了两个时辰,作为惊吓杨窈的惩罚……
闯入庭中觅食的野猫,杨窈舍不?得驱逐,却又?无?暇看管,惟恐这?些脏污的小畜生?抓花了她精美的罗裙,索性将它?们一股脑丢给了庶姊照料……
可明?明?她也?怕猫啊!
她手臂上新伤叠着旧伤,被猫抓挠的疤痕一道叠着一道,流血、化脓、结痂,最后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白色疤痕,像是?命运刻下的诅咒。
谁又?在?意呢?
她的性命,从来都?比不?过那些蝼蚁,那些畜生?!
讨厌巴掌甩在?脸上的疼痛,讨厌被揪头发的感觉,讨厌膝盖跪在?石阶上的刺骨,讨厌鞋底踹在?身上的脏印……
她恨他们!恨他们!
都?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她于黑暗中疯狂戳刺墙角的土坑,望着坑中扭曲的狸奴尸首,近乎恶毒地诅咒:若是?有人来毁了这?一切,该有多好?若是?她们都?死了,该有多好?
那是?神明?第一次响应了她的祈求。
李氏的部曲攻进?了杨氏的地盘,火光冲天,墙头、树梢和屋檐上那一双双鬼火般幽绿的猫瞳倏地立成一条线,惨叫着四散逃开。
杨窈怀抱那份装着足以扭转杨氏命运的黄金书筒,哭着被忠心?耿耿的杨氏健仆推上了马车,一同被带走逃难的,还有杨阿婢。
杨阿婢心?里清楚:兄长们命人将她送上马车,并非是?良心?发现,想放她一条生?路,而是?因她与杨窈容貌、身形相似,欲关键时刻李代桃僵,拿她的命换杨窈的命而已。
凭什么?
在?生?死面前,人人都?是?公平的。既然他们不?给她留活路,那她便去争、去抢!
是?她暗中泄露杨窈的行踪,引来追兵,将杨窈身边最后的几名忠仆尽数剿灭。也?是?她佯做好心?,主动带着杨窈“逃”出追兵的伏击……
杨窈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脱离杨氏的庇佑。
她竟然天真的以为,这?位阿姊是?在?救她。
接下来的事,便容易许多了。
杨窈在?世叔、世伯们的冷眼下受尽磋磨,又?颠沛流离、挨饿受冻,离开仆从后连一口干净的热水都?喝不?上,很快便病倒在?了颓圮的神庙中。
杨阿婢望着蜷缩破旧草席上瑟瑟发抖,宛若一朵失去雨水滋养的枯花般惨淡的少女,心?中蓦地涌起一阵难言的快意:
原来,遭难的小凤凰褪去那一身光鲜亮丽的羽毛,和她这?只草鸡也?无?甚区别啊。
真可怜,就?快要死了呢。
“阿姊……咳!”
濒死的少女睁着枯槁的眼睛,还在?细声细语地恳求,“阿姊,给我一口……一口热水,好不?好?我好冷,好冷……”
“天寒地冻,哪来的热水?”
她懒洋洋托着下颌,守着庙中唯一的火堆,眼眸一转,有了主意,“不?如你将诏令的密文告知我,我用它?做抵押,为你去请个大夫来煎药熬汤,如何?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打听到兄姊们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