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便说自己醉酒后会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舍了这个秘密岂不?比方才的脱口之言好收场?
她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试图“祸水东引”。
“元直讲,该你了。”
“我……咳!我……”
元繁如?同被夫子点名的学生,稍稍直身,认真思索良久,方道?,“我出身落魄寒门,十五岁那年无钱致学,被病重的阿父托付给同乡世伯,做上门女婿。”
“……”
见众人怔然凝滞,元繁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啊,这个秘密,可是太无聊了?”
“不?不?不?!”
崔妤眼中冒着八卦的精光,不?自觉前倾身子,摆摆手道?,“继续继续,然后呢?”
“世伯是上过战场的荆州兵,为人豪迈仗义?。他膝下有?个女儿,较我年幼几岁,性子同她的阿父一般急公好义?,直爽可爱……”
“难怪那么多豪族世家想?与你攀亲,皆被你婉拒,原是家中早就?定了一门亲事。”
崔妤道?:“既如?此?,元直讲为何不?公之于众呢?”
“自打见她第一眼起,我便倾心于她。”
元繁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温柔道?,“虽然她只拿我当兄长看待,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听到这,众人明白了:原来?近水楼台未得月,人家姑娘不?曾对他产生夫妻之情。
“好了,我的秘密已?说毕,接下来?……”
元繁的目光移开,而后落在角落里那道?格格不?入的伛偻身形上,发出邀请,“该周博士说了。”
周晦人如?其名,同日暮下的尘埃一般模糊黯淡,若非元繁提及,众人几乎快遗忘了他的存在。
沈荔以为周晦不?会接话,毕竟他是个怯懦到近乎卑微孤僻的人,怎敢当着众人的面阐述自己的秘密?
他这般平淡的人生,又有?何秘密而言?
然而周晦似是等着这刻已?久,颤巍巍停笔整容,方小心翼翼地开口:“吾年轻时试通五经,原想?做个为民请愿的清官。”
崔妤的嘴角飞快地撇了一下,约莫是想?笑,复又生生压抑住。
只因周晦无论家世还是如?今的性情,都和?“为民请愿”四字毫不?搭边。
“太学生学满八年,方可试通五经。公卿子弟,可推为补吏;而寒门士子,则大多返回乡梓地征辟为吏。”
沈荔打破这阵诡异的沉默,又往炭盆中加了两片《相逢行》的简牍,于是那张白皙若美玉的面容也随之亮了亮,显得沉静温柔极了,“既如?此?,周博士又如?何辗转做了太学博士呢?”
“那年吾二十又五,的确在乡梓地做了三?年府吏,司管仓房账簿事宜。但那几年郡府的账目总是对不?上,出入极大,吾上告郡守,却平白惹来?责骂……”
周晦似是陷入了泥泞的回忆中,枯瘦的手指捻着秃毛的细笔,近乎呆滞地喃喃,“怎会是吾算错了呢?吾的算学成绩素为太学魁首,怎么可能算错呢?吾一笔一笔地查,一笔一笔地算,熬了数个大夜,终于查到了赈灾粮款上的纰漏……但那夜,账房走水失火,吾险些?毙命,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到家中,却发现家中被贼寇洗劫一空,妻子儿女亦被掳走。”
崔妤本听得昏昏欲睡,闻言瞬间睁目,惊异道?:“莫非是郡府伪造假账,克扣赈灾粮款,被你查出后便一不?做二不?休,痛下毒手?”
周晦却摇了摇头。
“不?,是吾算错了。”
“可是……”
“就?是吾算错了。”
他拢紧身上那件破狐裘,浑浊的瞳仁一片死气沉沉的木然,慢吞吞道?,“吾向郡府认错告罪,郡府赦免了吾的无知,还派兵将吾一家老?小自‘贼寇’手中救出。只是我那夫人受了些?刺激,不?日便撒手人寰,幼女亦染上恶疾,需常年以汤药续命……这都是吾不?识时务的报应。”
他的自尊连同宏图伟愿,皆在那一日被碾得粉碎,跪下的膝盖无法站起,折下的腰肢再不?能挺直。
但至少,他活下来?了。
“……”
崔妤望着他那副瑟缩的模样,一时不?知是该哀,还是该怒。
“自那以后,吾越发谨小慎微,再未‘弄错’过账目,因而得了郡守的赏识,被举荐入太学为算学博士。”
周晦寡淡地说完,寡淡地做了总结,“吾说完了,该去巡视夜间炭火。”
说罢起身推门,蹒跚而迟缓地走入冻若黑冰的夜色中。
片刻的沉寂,元繁取了一旁的寒衣披上,笑道?:“在下也去看一眼李促。”
待室内只剩下二位女师,崔妤这才按捺不?住似的靠过来?,执起沈荔的手,关切问道?:“雪衣,你与你夫君因何要和?离呢?”
沈荔看着炭盆中升腾的火星子,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的理智告诉她,当首尾不?能两全时,萧燃放弃洛邑实乃上策。然当她置身洛邑,成为困守危城、孤立无援之人时,却再难以局外人的清醒之姿冷眼旁观。
这种情绪很?怪,很?复杂。
她想?,若萧燃真的弃洛邑而去,她并不?怨他。
她只是无法想?象自己见过炼狱般的洛邑后,安然站回功成名就?、意气风发的萧燃身边的样子。
“大概……还是性情不?和?吧。”沈荔轻舒一口气,含混道?。
崔妤柔妩地看着她,似是要望进她的心底般,意味深长道?:“雪衣,有?期许,才会失望。”
沈荔一顿,又闻崔妤道?:“而你对他有?期许,是因为你还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