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顿地的声音平稳传来,是张晏缓步向前,走到?这群年轻人的身侧站定。
他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那样沉默地挺立着,与同道者一起?,将?年少的儒生、无辜的百姓护在身后。
北渊人脸上得意的嘲笑骤然凝固。
他们死死盯着面前不肯求饶、不愿撤退的士人,眼中的讥讽逐渐化作恼怒的杀意。
“就凭你们,难道挡得住我北渊铁骑?”
北渊将?领握紧了手中的弯刀,抬手示意部族向前,“你们这是找死!”
“国主亲赐御笔在此,我看谁敢!”
一声苍老雄浑的声音破空传来,纯正的北渊官话腔调,惊得那几十骑手举弯刀的北渊人停了动作。
为首的北渊将?领循声望去,眯了眯眼,但?见一位鹤发松姿、气度不凡的老者高举红玉御笔而立。
纵使?他们不认得这位当世大儒,也该绝不会错认他手中那支红若鸽血,在晨曦下光华流转的尊贵御笔
北渊以赤红为至尊之色,这样的红玉,普天之下唯他们的大王方可享用。
“先生不在晋阳治经,跑到?敌国的土地上来做什么?”
“尔也知这并?非北渊的土地,那尔等又在这片土地上做了什么?”
王容领着弟子向前,“国主尊儒崇圣,尔等却在老夫学宫前大肆屠杀,就不怕毁了国主苦心?经营的仁德之名吗?”
“老先生说笑了,末将?乃粗鄙武夫,怎么敢违逆大王的教化?”
那北渊将?领高踞马背之上,随意抱拳行了个粗礼,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只是这些奶娃娃既是先生门下的人,就应该好好待在学宫里才是。这么乱跑出?来,若是不小心?误杀了几个,又该怪谁呢?”
说罢,他脸上的虚伪笑意沉了下去,扬手下令:“来人,守住学宫大门,替老先生看好这群兔崽子!”
一群凶神?恶煞的高大北渊兵手持长戟与弯刀围了上来,沈荔与诸位夫子护着学生与几十?位百姓,步步退回学宫。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从外落了锁。
沈荔知道,北渊兵是想?将?他们连同两?千百姓困死在学宫内,既可防止他们扰乱“围魏救赵”的计划,必要时?又可将?他们挟做人质,好好敲上一笔。
“老夫能?力?有限,只能?暂保学宫无虞,却无法救尔等出?城。”
王容长叹一声,矍铄的面容也染了几分疲惫,“老夫惭愧!”
张晏拱手道:“能?保全学宫内数千人已?是不易,王公何必自谦。”
王容摆摆手,从弟子手中接过那支如鲜血般艳丽的红玉笔,郑重地递于张晏面前:“老夫不能?久留此地,不日便要遣返归国,这支御笔便转赠学宫。北渊将?士见此笔如面圣颜,断不敢伤及尔等性命。”
“这如何使?得……”
“赠笔非为贤兄一人,更是为身后这些无辜百姓!就当是老夫……还恩了。”
王容再三?请求,张晏这才抬手正了正冠帽,端正仪态,双手平举,郑重地接过这支承载南北两?国士人情谊的御笔。
沈荔饮了一杯热茶,被血腥气刺激的喉咙这才稍稍舒缓,浑身的僵冷渐退。
万幸她不曾近距离沾染血腥,尚未引发更严重的旧疾。
她根本没有休整的闲暇,稍稍恢复力?气,便要马不停蹄地与同僚腾出?空屋给避难的百姓歇脚,指挥男女儒生们于庭中搭建遮蔽风雪的布棚。
学宫所有能?用的房舍都塞满了人,连藏书楼内都躺着满地惶然的流民,几乎无处落脚,但?仍是不够用。
最后师生们不得已?拼凑出?百尺毡布,围住长廊两?侧隔绝风雪,毡布不够用了就动用马车,勉强将?剩下的百来人安置在了廊下。
藏书楼后原有三?十?间学舍,分给诸位夫子、儒生及仆役做临时?客舍之用,此刻也尽数腾出?,用以安置流民。
学宫师生从日出?忙到?日暮时?分,总算初步安排妥当。
“阿昭与小陆照看藏书楼,月柔负责膳房和柴房,小阮照看长廊。”
沈荔轻咳一声,强撑精神?安排诸生,“各间轩堂、祠堂与学舍内的百姓,就交给元直讲与太学生巡视,可好?”
元繁颔首道:“明白。”
入夜,沈荔与崔妤并?商灵等几名侍女挤在一间客舍内,数滴漏声声,却无一人入眠。
“雪衣,你说丹阳郡王会来驰援吗?”
崔妤拥着绸被坐在内室,以铜钩拨弄炭火,将?声音压得极低。
直至夜深人静之时?,这位敢以身阻拦北渊铁骑的雅乐女师才流露出?些许不安和茫然。
“作为洛邑城中的百姓,我自然希望他回援。”
沈荔望着炭盆中如萤火般升腾,复又消散的火星子,沉吟片刻道:“若作为大虞的将?士,我希望他以大局为重。”
崔妤良久不语,半晌方托腮轻叹一声:“是啊,战争总归要死人的。既是注定要有所牺牲,为何不能?是洛邑呢?为何……不能?是我们呢?”
“或许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只有刀尖悬在头?顶时?,我们方能?理解对方的抉择。但?即便如此,你我也不该就此放弃……”
沈荔抬指点了点额角,不住在脑中回忆洛邑的周遭郡县所在,以及各世家的亲疏远近,“总会有破局之法的,容我想?想?。”
她看的书颇多颇杂,这一路又与萧燃同行同住,听他与偏将?谈论部署,是以多少能?了解个大概。
崔妤并?未打扰她沉思,只是默默靠近些,将?自己的绸被分给她一半。
两?名女师便这样拥着同一条被子,肩靠着肩,脑袋抵着脑袋,在这个动乱的风雪之夜互相倚靠着闭目睡去。
沈荔并?未睡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