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让你照顾我?你可真敢说,”直到开上回剑桥道的路,秦敬才半真半假地埋怨沈凉生道,“要让我妈知道了有你这么个人,还不得立马跟你拼命。”
“哪儿能呢,”沈凉生好整以暇地回了一句,“不是有句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么?”
“……”
“笑什么呢?”
“表哥,您别跟我这儿贫了,开错路口了啊。”
玩笑归玩笑,沈凉生确是想着得要好好照顾他。工厂卖了,他便不再想涉足轻工业这一块儿--如今这景况,这方面但凡做大一点就免不了要跟日本人扯上关系,沈凉生跟周秘书一块儿合计了下,打算把手上的事情了一了,来年转做些百货民生之类的买卖,不图挣多少钱,也就是找点事情做。
既存了个抽身而退,稳当过日子的心思,剑桥道那幢宅子沈凉生便觉着有些招眼,想跟秦敬一起住到茂根大楼那头去。当初分手时没办过户手续,房契上写的依然是秦敬的名字,空了这两年,盖着家具的白布怕都落了好几层灰。沈凉生找了一天带秦敬过去看了看,推门便闻见一股久未通风的陈腐霉味,呛得两个人都咳嗽了一声。
沈凉生先一步走去开窗,地板上也积满了灰尘,一步一个脚印。秦敬随他走进去,回身掩好大门,耳听沈凉生道:“回头我找人把两套公寓打通了,地方也宽敞点。”
“嗯。”秦敬边答应着边跟他一块儿把公寓四处能敞的窗子全敞了,又有些犹疑地伸出手,揭开一个矮柜上覆的白布,手指摩挲着柜角镂刻的花纹。『P.i.a.n.o.z.l』
“别瞎摸,弄一手土。”沈凉生走过来,跟说小孩儿一样说了他一句,拉过他的手,拍了拍他手指上沾的浮灰。
“记得当时这套家具还是咱俩一块儿挑的,”秦敬笑了笑,“可摆进来什么样儿我都没看过。”
沈凉生沉默了一下,突也觉得两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不容易,反手攥牢秦敬的手指,轻声开了句玩笑:“那时我是想着这房子也算咱俩的新房……改天买两幅喜字贴上?”
“你快得了吧。”秦敬小声咕哝了一句,却又主动拉低他的头,凑上去轻轻吻他。
十月末的冷风从大敞的窗子里灌进来,带起满室尘埃。他们在冷的风与无尽的灰尘中闭上眼静静地接吻,再睁开眼时,还是两个人,地板却已拖得锃亮,矮柜上添了只装饰的瓷瓶,秦敬拿着抹布擦瓶子,又把柜子一起抹了,沈凉生端着水杯从写字间里出来倒水,看他认认真真抹柜子的模样觉得好笑,把人带进怀里亲了一口,打趣道了句:“老周两口子又不是外人,来家里吃了多少回饭了,你至于来个人就把屋子收拾一遍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勤快。”
“你不干活儿就别跟我这儿添乱,”秦敬正擦柜子擦得不耐烦--那矮柜是巴洛克式的,边边角角特别爱积灰,积了灰还不好擦--闻言没好气地回道,“要去厨房倒水就快去,顺便看看冬菇发没发好,发好了就把水沥出来。”
--已是民国三十年的夏天,窗外的林荫路一片葱茂,蚱蝉此起彼伏地叫着,一声连着一声。
自打沈凉生了结了以前的生意,便跟那些名利场上结下的朋友也大半断了往来。先头还有人记得沈家往昔的风光,背后说起来都道沈老爷子倒霉,养了两个儿子,归其了死的死,败家的败家,没一个顶用的。不过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惦记着津城里还有沈家这一号了。
这两年沈凉生跟周秘书合伙开了两家不大不小的饭庄,本钱自是他拿的,周秘书负责出面打理,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求个稳当,反正不管世道变成什么样,人总归是得穿衣吃饭。另外同个留在中国的美国朋友做些进口日常洋货的生意,多半还是为了解闷儿。
他和秦敬在一起的事儿周秘书早便一清二楚,甚至连周太太都知道了--她做姑娘时家里的条件就还行,后来嫁了周秘书,也没吃过什么苦,是以快四十岁了还留着些小女儿的脾气,跟听故事一样听自个儿先生讲了,因着老周夸大其辞的渲染,分外觉得富有传奇色彩,头一回见秦敬时简直抱着一个瞻仰的心态,用打量故事里的人的眼光去打量他们,回家还嘀咕着看他们就跟看戏一样,不像是真的。
可惜后来两家来往熟了,戏里的人也就走了出来,瞻仰全变成了羡慕,每回去做客回来都要埋怨周秘书:“你也学学人家二少,对秦先生多好,你怎么不说对我那么好呢?”
“我哪儿不好了?”周秘书却总要忿忿不平地顶道,“二少平时在家可半点活儿都不干,我怎么说还洗个碗呢。”
实则周秘书这话也就是信口开河--当初沈凉生觉着公寓地方不大,不愿在家里添个外人,只留了那个嘴严的白俄女人隔两天过来打扫一下房间,住是不跟他们一块儿住的。这么着过了快一年,人家要辞工不做了,沈凉生也就没再找人,平时也肯帮秦敬收拾收拾屋子,择个菜洗个碗,别人家两口子是怎么过的,他们也就怎么过,倒没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感觉。
但到底是两个男人,一段不能声张的关系,社交圈子有限得很,平素只跟小刘他们家和周秘书两口子有些往来--小刘去年初也成家了,前几月刚添了个大胖小子,认了秦敬和沈凉生做干爹,过百岁时收了沈凉生一份大礼,小刘直说受不起,不过被沈凉生淡声道了句“给孩子的,你别跟我瞎客气”也就只好收了,背地里偷着问秦敬:“你们俩要就这么一直下去……你那认死理儿的脾气我知道,可他那头要怎么办?难不成就真看他们家绝了后了?”
秦敬当时没答话,心里却也惦记上了这码事儿,一方面不忍心让沈凉生后继无人,很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打算,一方面又不晓得这话该怎么说。
“你看着点儿刀,别切着手。”这日因为周秘书两口子要过来吃饭,沈凉生便也跟秦敬一块儿进了厨房。
他平时不下厨,但秦敬的手艺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沈凉生倒不是嫌弃他什么,不过有时对着食谱自己鼓捣鼓捣,再向饭庄的厨子请教请教,菜烧得反比秦敬还好。于是每逢家里来客,秦敬就自觉让贤,把菜洗好切好了,留着让沈凉生掌勺。
“唉……”秦敬把泡开的冬菇去了蒂,立在一边儿看沈凉生切火腿,瘦肉上一面十字刀花切得漂漂亮亮,放在瓦钵里加了绍酒清水上笼蒸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沈凉生的火方冬菇做得顶好,就是平时懒得做给他吃罢了。
“干吗?一时半会儿又不能得,你盯着它看也快不了。”沈凉生见秦敬眼巴巴地望着笼屉,好笑地说了他一句。
“不干吗,就是觉得老天爷不公平,好事儿全让我一人赶上了,”秦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上赶着奉承沈凉生道,“我们家阿凉长得好看,人又聪明,学什么都一学就会,真是可人疼。”
沈凉生淡淡瞥了他一眼,不乐意助长他的气焰,返身去兑红烧鱼的作料。
“白我干吗?我又没说错,”秦敬眼见快三十岁的人了,只因这两年被沈凉生宠惯了,反比当初还爱撒娇,一头腻腻乎乎地凑上去抱住他的腰,一头贴在他耳边问,“你说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沈凉生任他贴在身后捣乱,手底下把作料兑好了,拣了个小勺舀了一点塞进秦敬嘴里:“尝尝咸淡。”
“不咸不淡,挺好的。”秦敬叼着勺子含混地应了句,见沈凉生回过身同自己对面站着,便忍不住欠抽地贴近他,用勺把去戳他的脸。
“是,我什么都会,”沈凉生把勺子从他嘴里抽出来,微低下头吻了吻他,不动声色地调戏道,“可就生孩子不会,全指望你学呢。”
“……”沈凉生不说还好,一说便又让秦敬想起小刘问自己的那句话,不由沉默了片刻,想干脆趁这个机会同他商量一下,斟酌着开口问了句,“说到这个,你看小刘家的儿子都会爬了……你就没想过……”
“我想什么?”沈凉生轻拍了下他的屁股,继续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还是你也想生?生的出来么你?”
“……我跟你说正事儿呢。”秦敬低下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省省吧,”沈凉生虽不知道小刘跟秦敬说过些什么,却也看出他就这事儿恐怕有心结,便端正口气回了一句,“不该想的就别想了,想那么多你也不嫌累。”
“……”
“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小孩儿,整天闹得人不心静,”沈凉生看秦敬垂着眼不答话,抬手拍了下他的头,“再者说伺候你一个就够了,再添一个小的我可伺候不起。”
“……闻见火腿味儿了,”沈凉生这话说得举重若轻,全是副无所谓的态度,秦敬却突地有些想哭,掩饰地把脸埋在沈凉生颈间,闷闷问了句,“什么时候能吃啊?”
“嗯……什么时候啊……”沈凉生听出他的鼻音,便真似哄小孩儿一样把他圈进怀里,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安慰地同他讲着没什么意义的闲话,“先得蒸一个钟头……然后加上冬菇清汤再蒸一个钟头……再然后……”
秦敬听着沈凉生用一副平淡的口气低声说着一道菜如何做,听着听着就真忍不住哭了,暗骂自己年纪越大越没出息,心里觉得千般好,便管不住眼睛里那点猫尿。
他是真觉得自己这辈子摊上了天底下所有的好事。
而所谓天底下所有的好事,其实也不过就是四个字:他遇见他。
第二十五章
这一年日本人打着“东亚解放,剿共自卫,勤俭增产”的旗号,在华北地区先后发起治安强化运动,津城的形势也更进一步地紧张起来。
春天在城里已经有过一次大规模地搜捕,入秋的时候竟又闹了一次。老吴的身份虽还没有暴露,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组织上为了保存干部力量,已决定安排他撤离天津。这两年沈凉生通过老吴的关系陆续转了好几笔款子支援后方,老吴感激他做出的贡献,但这当口见面告别到底不安全,只寻机让秦敬带话道:“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往后一切小心为上,你们不要再跟其他人接触了,我代表组织感谢你们,副主席也委托我转达他的谢意。”
秦敬回家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沈凉生听,又补了句:“说来周副主席也算是半个天津人。”
“哦,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