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台上站着的人穿着身长大褂,手里拿了把扇子,单口相声说得不错,听上去有点评书的味道,抑扬顿挫,妙趣横生。

桌上有壶渐温渐凉的茉莉香片,不是顶好的茶,可是香得很。

小刘陪沈凉生一块儿站着,看他静静地望着那个空台子--他以前是坚决反对秦敬同沈凉生搅合到一块儿的,可现下觑着沈凉生的侧脸,竟又觉着有些不落忍,犹豫了一下,从旁问了句:“二少……要不……您有没有什么话想让我捎给他?”

“……没有,”沈凉生收回目光,微摇了下头,又答了一遍,“没有。”然后便干脆地转身走了。

小刘为他打起门帘儿,目送人走远了,才把帘子放下来。

那样一个背影,绝不是伛偻的,也说不上萧索,可偏就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他已没有话要同他说,却又有一天去看了他--沈凉生让周秘书暗地打听到了秦敬现在住在哪儿,然后有一晚自己开车到了附近,把车停在道边,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几个小时。

他去看他,可也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他,只是想在同他接近的地方呆一会儿--只一晚,只一次。

烟抽多了,车厢里便有一些朦胧,沈凉生摇下车窗,放了点新鲜的夜风进来。

秦敬租的房子靠近海河边儿,沈凉生安静地坐着,听见河上有夜航的货船驶过,汽笛声合着夜风飘进车里,近了,又远了。

那夜沈凉生归家入睡后做了个梦。

梦里是夏天,他跟秦敬一块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像是第一次告别时的情景。

但自己口中的话,却是第二回告别时他没能同他说的……

“秦敬,我喜欢你,别走。”

“沈凉生……”梦中秦敬的神情似有一些诧异,仿佛是真的惊讶一般反问自己,“我要你喜欢我干什么?”

自己答不出来,也觉着没什么好说的,只默默想到,哦,原来他要的不是这个。

既然他要的不是自己的真心,那自己也就好像再没什么能够给他的了。

自梦中醒来后天色仍未放亮,沈凉生静静躺在黑暗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倒不是笑自己做了这么个梦,而是笑自己竟然幼稚得像个不通世事的傻子。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深藏的念头--原来第一回同秦敬分开后,在自己的意识深处,他竟一直没觉得他们会就这么分开。

这一年多互不相见的时光,自己竟幼稚地、下意把它当成了一场漫长的冷战。只看谁先端不住劲儿,服软妥协两步,然后他们就能重新在一块儿。P*i*a*n*o*z*l

他以为他们还互相喜欢着,却在做了这样一个梦时才恍然大悟,其实秦敬已经不喜欢自己了。

或许第二回告别那日就已经看出来了,不过是紧闭着眼不肯承认,直到终于做了这样一个梦--睁开眼,梦就醒了。

他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他们不能再在一块儿了。

无非如此。

沈凉生觉得好笑,于是便笑了,而后久违地流了泪。

还真是久违了。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任泪水流下来,然后干在脸上,仿佛又听到秦敬同他说再见。

仔细想想,第一回他同他告别时,其实是没有说再见的。

没有说再见,却总觉得会再见。

如今说了再见,反知道是不会再见了。

不再见就不再见吧,自己拿不定主意,他便帮自己拿了主意,这样也好。

他能忘了他,他就也能忘了他。

沈凉生躺在黑暗中默默告诉自己:

三十而立之前,你要忘了他。

第二十二章

这一年的春夏,沈凉生有一半是在南边儿过的。既然预备要走,该办的事就要抓紧办起来。工厂若要出手,除了卖给日本人没有第二条路,开价低也没辄,华北这头的工业早被日本人垄断了,英美资本根本插不上手。不过其他要转让的股份地产总没道理草率贱卖,沈凉生四月去了趟北平,五月中又去了上海,谈完正事却也没急着回津,索性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只当是度个长假散散心,也好像是离天津远一点,便能快一点忘了那个人。

七月华北连着下了几场暴雨,大大小小的河水位一个劲儿地往上涨,月末终于发了水患,津南津北的农村被淹得挺厉害。沈家的工厂在城区外围,但是建在西面,暂时还没什么被淹的危机。周秘书抱着未雨绸缪的心态挂了电话到沈凉生住的饭店,把农村遭灾的事情跟他说了说,请他回去坐镇。

沈凉生接到电话倒没耽搁,吩咐人去定了回津的车票,却也没把这事儿想得多严重。天津可是日本人在华北最重要的战略基地之一,伪政府再怎么不作为,也不会放任水淹到城边儿上来,最多炸堤引水,淹了周围的田也不能淹了天津城。

彼时不仅身在外地的沈凉生没把这水当回事儿,连在津城里头住的人也没有什么大难临头之感--津城地势本来就低,往年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场水,次数一多也便无所谓了,至多排水不畅的街道被泡个几天,出行不太方便而已。

老百姓没有危机感,伪政府也没有什么举措,只发了个普通的文告,提醒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前或是胡同口修个小堤埝,别让水流进家里就算了。

八月上旬沈凉生启程回津,火车刚开到半路就听说津城周遭的水患已经愈发严重,再往前开了段儿,干脆通知说进津铁路全被淹了,车想直接开进津城想都甭想,得先错路开去北平。

交通一片混乱,火车走走停停,车上的人着急也没办法,只能盼着天津政府赶紧炸堤引水,别真让水进到城里头去。

日本人这回倒没坐视不理,派出驻军去炸了永定河堤,结果非但炸的地方不管用,还挑错了炸堤的时候,正赶上阴历大潮,海河无法下泄,上游洪峰又隆隆地涌了过来,眨眼间大水就入了城。

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祸事,大水入城时的景象简直没有半分真实之感--人还在马路上头逛着,就听到远处有牛吼一般的轰鸣,合着嘈杂尖利的叫喊:“来水啦!快跑啊!”

可人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水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奔涌而来,在街道拐角激起一人多高的浪头,刹那间就追到了脚后跟,前后左右没地方跑,有就地爬上车顶的,有手脚并用上了树的,连道儿边的电线杆子上头都攀满了人。

秦敬当日在家歇暑假,人正赖在床上看书,便听到外头有股从未听过的响动,还没回过味来,已见水涌进了家门,转瞬就齐平了床沿儿。他租的房子正在海河边,又是片洼地,可算是受灾最严重的地界儿,亏得这是白天人醒着,要是赶到夜里,恐怕还做着梦呢就得被水冲跑了。

好在房子是砖瓦盖起来的,不是农村那种泥坯房,被水这么狠命冲着也没塌。秦敬不会游泳,只瞎乎乎地摸着了桌子,又好像扒住了门框,鼻子眼睛里都是水,昏头昏脑地挣扎着上了房,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上去的,仓促下自然什么都顾不得带,没真被水卷走了已是万幸。

沈凉生傍晚到了北平,出了车站便得知正在这日下午,津城已被大水整个淹了个透。家里公司的电话都打不通,那头的具体情况一时也不清楚,只知道陆上交通全面中断,这当口还要想进津,除了坐船就只有游着去了。

沈凉生连夜去找朋友联络船,友人以为他是担心沈家的房地和工厂,一头帮他联系着,一头劝了他一句:“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该泡的早都泡了,我可听说现在天津城里乱得很,踩死淹死了不少人。人命总比钱金贵,你不如再避个几天,踏下心在这边儿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