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凉生说完便走过去,吩咐周秘书先领人去包厢就坐,复又走回来,仍立在原地同秦敬你退我进地闲扯。
“沈某不才,承蒙父荫,自己没什么作为,”沈凉生索性把话说开,“秦先生厌弃在下风评不佳,不愿与我同流合污也是没错。”
“沈公子说笑了。”秦敬方才不是不想溜,只是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也溜不到哪儿去,反倒躲得太明显,故而老实站在原处没动,却没成想这位少爷回来头一句就给自己扣了顶“你嫌弃我”的帽子,一时头都痛起来,心说小刘啊小刘,枉你号称自己最爱搜罗名流秘辛,怎么就没告诉我沈二少是这么个自来熟的性子,可真够难打发。
不过话说回来,以秦敬的好脾气,这般不愿与人结交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而且还没什么能摆得上台面说的理由--他与沈凉生只有一面之缘,对方既非亲日国贼,又曾好心帮过自己,怎么说都不会有讨厌这个人的理由。
况且就这一面之缘,自己却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脑子里。甚至待小刘无聊地翻出旧报核实对方正是沈家二公子后,自己每次看报,看到有提及沈家的消息,都会不由自主地多地瞟两眼。
如此说来,自己对这个人非但不讨厌,且该算是有好感的。只是抽冷子再偶遇,第一反应却是不想同这人有什么牵扯。总觉得若真同他牵扯上,后头准定没什么好事儿。这般莫名其妙的直觉,别扭得连秦敬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在下入不得秦先生的眼?”
此番为了应酬,沈凉生穿得极正式,一身雪白西装立在夜色中,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回头打量--这白西装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的,沈凉生却偏将一身雪白华服衬出了十分颜色。许因那四分之一的葡国血统,他比秦敬还要高上两分,身姿劲削挺拔,活像从服饰画报上走下来的西洋模特。现下手插在裤袋里,闲适站立的姿态,自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
“哪里,沈公子一表人才,芝兰玉树……”秦敬虽晓得对方不过是开个玩笑,却也难得话到说一半,不知该如何扯下去。
“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太吓人吧?”沈凉生看他支支吾吾,突地笑着瞥了他一眼,变本加厉地打趣。
说到长相,沈凉生长得自然离吓人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一点西洋血统从他面上并看不大出,仍是乌眸黑发,只是肤色比普通人要白皙几分,面目轮廓也比寻常人要深,鼻梁挺拔而嘴唇削薄,不笑时英俊肃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笑起来却如春阳乍现,冰雪消融,霓虹映照下眸子深得似口古井,掩在纤长的睫毛下,确是晃得人眼珠子疼的好相貌。
“……唉。”秦敬被他看得心头竟兀地跳了跳,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心说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可真作孽,再者说沈二少您想交什么样的朋友交不到,何苦如此不依不饶。
“别傻站着了,往前走走吧。”沈凉生倒不再逗他,只像熟稔友人一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当先迈开步子。
秦敬愣愣地跟着他往戏院的方向走了两步方才回过味,老实交待道:“我真不是去看戏,你也知道这票多难买……”话说到这儿又猛地打住,只觉对方根本是设了套儿等着自己钻--票再难买,怕也难不住眼前这位少爷。
沈凉生闻言果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再遇便是有缘,秦先生可愿赏脸在我那儿凑合凑合?”
“在下可不敢叨扰,”没完没了地被他打趣,秦敬也忍不住回嘴道,“那不是电灯胆--唔通气。”
秦敬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这句广东方言倒也讲得和他那口国语一样,甚是字正腔圆。留洋华人多讲粤语,沈凉生自是听得明白,心知他在调侃自己带着女伴,不愿没眼色地夹在中间,当下也不勉强,却也没停下步子,只说你跟我走就是了。『P.i.a.n.o.z.l』
秦敬心道这位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少爷脾气,恐怕我行我素惯了,自己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难免惹他不快--虽说直觉不愿与对方有什么牵扯,但若当真惹恼了他,自己却也下意便觉得不好受,于是再不多言,爽快地跟了上去。
沈家是戏院股东,自有专人负责接待,沈凉生同那人低语两句,便见那人快步往一层座席走去。
沈凉生陪秦敬站在明晃晃的大堂里,继续换着话题闲谈。
“看你年纪不大,还在读书?”
“沈公子好眼力。”
“哪一所?”
“圣功。”
沈凉生闻言一愣,没记错的话圣功不但是所中学,还是所女中。
秦敬见他愣住却噗地笑了,实话道:“我早不读书了,是在圣功教书。”
“哦,那叫你先生倒是叫对了。”
沈凉生倒似不在意被他摆了一道,淡淡点了点头。秦敬记起还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如今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刚要自报家门,又见方才那人已然回转,对两人躬身道:“两位这边请。”
秦敬知道这种演出,前几排的位子自然不会对公众发售,都是人情专座。却没想到沈凉生特为他把票换了换,只拣了不前不后一个位子,想是怕他坐在前头人情座里拘束。虽感激他用心周道,可也不便挑明了说,最后只是普通谢过,目送着沈凉生往二楼贵宾包厢走过去方才坐定。
“对了,”这头秦敬屁股还没坐热,那头沈凉生又走了回来,半弯下身,依然似对好友般拍了拍他的肩,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下回见面,记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是句打趣之言,合着低语间温热气息与话中笑意一起钻入耳中,偏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亲昵味道。秦敬愣愣地坐到灯光暗下,好戏开场,方觉出自己刚才竟是有些面热。
他不由自惭一笑,心道这是怎么了,收整神思专注台上戏目。只是看着看着,又终忍不住回过头,目光往二楼包厢扫过去。
中国大戏院的设计师俱是洋人,仿的是西式建筑,行的亦是西式做派。看戏也仿佛观影似的,台上灯火通明,台下却一片昏黑。
这样黑,又这样远,许多包厢中,秦敬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许是白西装太显眼了吧,他在心中自我解释道。可又觉得是因为那人在黑暗中亦是一具发光体,稳稳勾住自己的目光。脑子不在戏上,却也迷迷糊糊地听到台上念白:“想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今次扮周瑜的是小生名角姜妙香,一句念白字字珠玑,声声烁人,“祸福共之”四个字,道得极是情真意切,爽朗昂扬。
秦敬有些恍惚地转过头望回台上,心神不属地看完一出戏,中幕休息时灯亮起来,再往包厢看过去,却见那人想是已经全过场面应酬,提早离了席,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三章
那句“下回相见再告诉我名字”自然只是玩笑,沈凉生当夜便吩咐周秘书去查圣功女中的教工名单,周秘书果也十分得力,隔日下午就将查得的资料送到沈凉生案头。不只有名字年龄排班课表,便连秦敬家里做什么,在哪儿念过书,大略有什么社会交往都查得一清二楚。
沈凉生大略翻了翻,却并无兴趣细看。这人他的确是想弄上床的,可也没存了什么长远心思,搞这么复杂实无必要。
说是要弄到手,但也不能太急,步步紧逼恐怕适得其反。沈凉生觉着对方虽说开头有几分不愿与己深交的意思,察言观色间却并非对自己没有好感,于是戏院那夜故意未与他再打招呼便先行离去,譬若放线钓鱼,一根线抻了两个礼拜方才去了趟圣功女中,只等对方下课后约他吃个便饭。
圣功女中在法租界义庆里,沈凉生在英租界宝士徒道办公,离得并不算远,车又开得顺畅,到时学校尚未放课。沈凉生将车子停在校门对面,摇下车窗点了支烟,本想就这么坐在车里等他出来,一支烟吸完又改了主意,下车往校门口走去。
门房见这位先生开着轿车,穿得体面,想必是个正经人,略问了问便放他进了校。校舍并不大,沈凉生又有秦敬的排班课表,轻松便找到了教室,不远不近立在窗外,往课室里望过去。
方才慢慢吸烟时沈凉生便琢磨着,不知这人站在讲台上是个什么模样。待到真见着了,和自己想象中有些一样,却又不大一样。
虽然已是九月中旬,但秋老虎反常地厉害,天仍有些燥热。秦敬仍架着那副黑边眼镜,却换了身西式打扮。因为天热的缘故,只穿着件白衬衫,配了条黑色西裤。衬衫领口并未扣严,袖子也挽到肘间,下摆扎在裤子里,愈发显得腰瘦腿长。沈凉生望着他立在讲台上,手里拿着课本,讲的似是篇古文。至于究竟是哪一篇,沈凉生的国文比他的英文差出千里,自是全然不知,只觉得那人口中之乎者也与他那身装扮并不违和,像自己住了四年的这座城,中西合璧,自有一股风情。
沈凉生虽未正杵在窗边,却也有上课走神的女学生一扭脸便看到他,愣了愣,悄悄拍了拍前座女生,多米诺牌似地一个个传下去,少顷窗边两行学生再没人听课,一眼接着一眼地偷偷往外瞟。
到了这份儿上秦敬想看不见沈凉生也是不成了,略冲他点头笑了笑,又用手中书册敲了敲讲台,警告道:“听课。”
可惜秦敬面上笑意仍未收回来,一句警告说得也没什么气势,反倒提醒了剩下埋头读书的学生,外头有新鲜事瞧。
台下学生无心听课,台上先生的心思也非全在书上。自打上回沈凉生与他不告而别,秦敬心里便似拴了根风筝线,线那头放的是自己一腔无聊闲思,飘飘悠悠落不到实地。
虽然未曾告别,但听他的话意,应是会再来找自己的--这么想着线就愈放愈高,心魂乘风直上,好一片天开云阔,秋高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