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津元一下子心软了,想转过来,奈何又被他牢牢地缚住,只好攀着他的手臂,轻轻拍着。

“还有一刀给谁?”她语气温和地引着他说出来。

“……给李明成。”

梁津元?????一怔,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好朋友”的语境之下。陈默当时说“有过”,她以为是两人闹翻了,全然没有往这一点上想过。

陈默终于松了口气,最难的是开口,一旦开了头,就迫切地想告诉她这桩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心事,想要从她那里获得安抚和慰藉。

他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他的朋友去世了,从教学楼上跳下来,落在他面前。陈默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明明前一天晚上,他们还一起吃饭,还互相鼓励,说要坚持读完。

“大不了就熬下去嘛。”李明成当时还这样开玩笑。结果第二天,他就背弃了这句话。

他问梁津元:“明天能和我一起去见见他吗?”

??24.元元和默默

午后的墓园很安静,一路上只零星有几个人在祭拜,风裹着他们断断续续的低语飘向远处。梁津元随陈默拾级而上,在李明成墓前停下。

墓碑上刻着两行字:

“爱子李明成

1994 年 4 月 30 日2021 年 5 月 1 日”

陈默看着那深深的刻痕,又想起出事的那一天,他缓缓地说给梁津元听。

那是假期的第一天,李明成照旧去了实验室,临近中午,他让陈默帮忙带份午饭。陈默想起前一天晚上给他庆生时忘记点长寿面,于是打包了一份西红柿鸡蛋面带回去。

快走到楼下,他给李明成发微信,李明成没回。他又点他的头像拍拍他,手机里刚震完,面前就坠下一个身影,紧接着四周响起一片尖叫,手里的饭菜也应声落地,红的、黄的、白的,流动的、凝滞的……狰狞扭曲又了无生气。

陈默愣在原地,片刻后反应过来,于是一遍遍给李明成打电话,给他发微信,在聊天群里@他,唯独不敢再看一眼面前是否是他。

没人知道李明成为何跳楼,他没留遗书,没有和家人朋友吵架,就连学业,也是几个朋友里最乐观、进展得最顺利的。他看起来完全没有自杀的理由,但他又确确实实自杀了。

一波接一波的人找到陈默,警察、学校的老师、李明成的父母,每个人都问他之前有没有察觉李明成的异样。

陈默一开始说没有,后来渐渐怀疑是否他早已显露出这样的倾向,只是被自己忽视了?于是他努力搜寻相处的细节,但依旧徒劳无功,因为他所能回忆起来的,都是自己为学业所困的痛苦,而那个时候的李明成在干什么,他根本没关心过。

要是多留心他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这个想法自然而然就冒出来了。

随之一起冒出来的,是他的噩梦。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默常常梦见自己飞起来,从楼顶、从山巅,从各种各样的高处,他一鼓作气冲向更高处,却在即将抵达时突然下坠,他挣扎、他拼命挥动翅膀,下坠的速度却更快。

如此一来,学业上不要说有进展了,连保持现状都很难。痛苦催生压力,压力又令他更加痛苦,恶性循环,层层累加。

以前大家常常开玩笑,天天嚷嚷着“谁爱读谁读,反正我不读了”,但很少有人付诸实践。陈默有段时间连退学申请表都填好了,但就像朋友劝他的那样,“能坚持下去还是最好的”。

他这才想起,类似的话李明成也说过,他说的是,“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哪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熬一熬吧,万一呢。”

陈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下去,他怕有一天做出和李明成一样的选择,所以才先申请了休学,给自己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陈默说完,静静地站了会儿,然后才收拾好东西,和梁津元一起离开。

沿台阶而下,他们走得很慢。从高处俯视,漫山遍野青松翠柏,间或有祭品的彩带飘摇着,远处祭拜的人轻抚着墓碑,低声说着什么。

他们一路看过去,石阶两侧的墓碑上,有的是耄耋老人,有的是青葱幼童,有的是夫妻合葬,还有的连照片都没有……长长短短的一生,都被浓缩在两行石刻中。

出了墓园,梁津元轻声问陈默:“你还记得你第一回敲我家的门吗?”

陈默脱口而出:“下雨,你没收床单。”

“对,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那天真的打开燃气了,只不过在开门之前关掉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也许就躺在某片墓地下面了。”

梁津元停下,望着陈默:“倘若你还在因为李明成而内疚,那你救了我,可不可以算作弥补呢?”

她不怕告诉陈默这件事,只希望能帮他去掉多余的内疚。

她甚至说:“我打开燃气阀的那一瞬间,心里是觉得解脱的,想着以后再也不用想那些糟心事了。所以我想,或许李明成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如果他解脱了,那么你也不必过分苛责自己。”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陈默握住她的双手。他明白梁津元这样说是想让自己解开心结。

“但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我其实猜到你那天做了什么,所以害怕你也和他一样,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没有留心到。就像你说的,我后来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因为我想看着你,只要你不离开我的视线,应该就不会出事吧。”

“我想,一开始那几天你一定很烦我吧,我就假装不知道。幸好后来看到你越来越开心,我才觉得自己有用了一回。”

梁津元继续往下走,好半天才道:“我没烦你,你的目的太明显了,我就顺势答应了,其实我当时也确实需要人陪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越想越消极,倒不如有个人和我说说话。”

“不管是什么原因,还好你答应我了,你要是拒绝,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津元不接这话,捋不清了,她当时需要人陪伴,陈默刚好也要付出陪伴,她需要驱赶孤独,他需要弥补内疚。他们各取所需,又顺手把对方拉出泥潭。

梁津元拍拍他的肩:“好啦,不要你救我我救你的了,我们不是靠别人,而是靠自己,是因为我们都想要好好生活下去,所以才积极调整,努力生活。如果自己都放弃了,别人再帮你也没用,对不对?”

她的尾音扬得很高,不是在问他,而是在确定地告诉他。

陈默说对,开口时甚至有点想哭。为了不让梁津元看出来,没等她,自己便直愣愣地往前走。把一切说出来后,他觉得浑身上下充盈着轻松,好像动物蜕壳的最后一瞬间,去旧衣换新装,天地也为之一新。

他看见眼前的路,平坦宽敞,直通远方;看路边的树,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听树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他觉得眼前的生活,说不上好,但凑活凑和也能过下去。

他不可能不想起李明成,尤其是在老六猝然离世之际;也不可能不内疚,自己确实该多留心一些。他要承认这种情绪存在的合理和必要,毕竟李明成并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是他相识多年的好友。

但他也明白,想过就过了,不会再把这种情绪编成牢笼套住自己。人生路口的众多选择,说不清哪一种是对的,哪一种是错的,李明成选择了一种,陈默决定选另一种,替自己,也替他看看会通向哪里。

陈默觉得此刻心里无比敞亮,他回头迎上梁津元,想拉着她跑一段,又想到这里是墓园门口的坡路,不宜大声喧哗。于是拦了辆车,直奔最近的公园,绕着跑了一圈。

梁津元恨死他了,自己八百年没运动,停下时快喘不上来,他居然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