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人本来就?没有天性喜欢为奴的?,来日慢慢站了起来,谁还愿意对云氏一族造出来的?伪神泥塑、铁血等级跪地贴首呢?
走出熙攘有序的?住楼,穿过贴了彩的?机关门,三人总算到了黄泉核,与外界的?翻天覆地不同,这里仍旧寂静,云暹和傀儡似的?死士们日复一日地守着机械核心,变化微乎其微。
不同的?是云暹脖颈上不再戴着那串手骨,改成戴着一个小瓷瓶,腰间还佩戴着一个金缕球。
顾小灯在这一个半月里已经跑来见了他?不下十次,远远看见了就?挥着手喊一声爹,云暹就?从凝固的?状态中解除,转身?一望,主动走过来。
顾无咎认得?他?,对他?很是亲近,学会了用世俗亲缘的?关系称呼他?,见了面?就?大喊一声“爷爷”,尽管并无血缘关系。
云暹走来,先伸手摸摸顾无咎,小孩嗓门大,炮仗似的?和他?拜早年:“爷爷,新年好,新岁大吉!”
云暹像是有些楞,点?过头之后又摸了他?脑袋两下,摸完看顾小灯和顾瑾玉,顾小灯孩子气地把脑袋递过去?,也拜早年,也要他?摸摸脑瓜。
云暹于是认认真真地抚摸他?的?发顶,摸完,看向顾瑾玉。
这下变成顾瑾玉楞了一下。
“……”
被三双眼睛瞧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认栽地低了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让亲生?父亲把他?的?脑袋当个西瓜盘。
洪熹八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
*
新年过后,顾小灯又忙活了大半个月,稳住了千机楼的?新格局后,正月下旬和顾瑾玉一起出了千机楼,一起回一趟西平城的?将军府。
张等晴从神医谷里出来,把顾平瀚塞回了西平城,顾瑾玉和顾平瀚有西境军务需要合并,顾小灯和张等晴商量根除烟毒的?制造与流通,庙堂和江湖相安和相融,太平之世,红尘嚣嚣。
顾小灯原本打?算见一见顾守毅,谁知这牛马似的?五弟又被支使去?临阳城督建了,只好好笑地遥遥祝他?能睡几个饱觉。
此外,他?在将军府还有一桩挂念的?事?,他?总记得?之前?吴嗔曾经嘴漏和他?说过,顾瑾玉当初在来西境的?途中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就?停在将军府的?一个地下密室里,随时准备着只要死于非命就?能大兴白事?、吹拉弹唱。
顾小灯觉得?大小伙子给自己准备寿棺不太吉利,问过顾瑾玉详情,顾瑾玉只说简单,好躺,好埋,说得?充满了朴实无华的?粗糙感,顾小灯听得?脑瓜挂满疑问,反倒好奇起来,想着哪天重新到世子哥府上时,一定要去?亲眼看看顾瑾玉的?棺是个什么样。
于是正月二十当天到将军府,他?就?趁着顾瑾玉忙活时跑去?找顾平瀚,世子哥虽然?因为傀儡身?体而迟钝,但这事?还记得?,连说带比划地把那棺的?下落告诉了他?,顾小灯就?搓着小手探头探脑地进到了那停棺的?密室。
既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密室里停放的?后事?之物少得?可怜,一口孤零零的?棺置放中央,顾瑾玉给自己准备的?身?后物简单得?让人汗颜,据顾平瀚所说,他?和顾瑾玉的?后事?都一样,随葬品统统充做军资,休想带到地下去?。
顾小灯把空荡荡的?密室从左看到右,怎么看都怎么乏善可陈,寡淡得?让他?挠着头想笑。
他?想着要不要留个什么“山卿到森卿宝地一游”的?小纸条闹闹顾瑾玉,刮着下颌傻乐时,忽然?听到那不远处的?黑棺里传来了沉闷的?小声响。
顾小灯:“……”
他?第一反应竟不是吓着,而是想,此时封闭在里面?的?肯定是顾瑾玉这个大笨蛋,又古里古怪地犯病了,有床不睡钻棺材,不会很闷很黑吗?
*
顾瑾玉来到将军府不久,就?避开所有人独自进了密室,来悄悄鉴赏、并且添加自己珍贵的?随葬品。
他?把顾小灯送过他?的?物件通通藏在黑棺里,比如他?剪下来的?半幅长发,执笔写过的?《森卿复安录》,顾瑾玉私下还把他?当年在广泽书院里写的?五本《山卿见闻录》默写成册挨着放好,林林总总的?回忆组成了他?最想保留的?纪念品。
黑棺像是他?的?私人宝藏之地,他?来拂拭和忆甜思甜,但黑棺里的?空间……本身?也对他?有着不自知的?吸引力。
等顾瑾玉回过神来,他?已经主动躺进了棺中,亲手把棺材板严丝合缝地合上。
他?不确定自己的?脑子搭错了哪根筋,明?明?已经多?年不会也不需要主动走进封闭的?漆黑空间了,结果现在,他?让自己陷在一个没有丝毫光线的?狭小空间里,甚至认真地等着入土为安。
只要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掀开棺材板,或者一掌把这朴实的?黑棺震成四分五裂,但他?待在黑暗之中,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太黑了。怎么这么黑。
这么黑的?地方早就?被他?拆了的?。
恍惚之间,时光仿佛倒流到束手无策的?年纪,困在顾家西昌园的?禁闭塔楼里,在一片空洞的?死寂里不知昼夜地等着,摸索着。
塔楼的?时间流速漫长得?好像度过了一生?,因为度过了一生?,所以?应该是时候迎来死亡,所以?走马灯应该转起来。
他?觉得?走马灯的?起点?是天铭十二年的?七夕节,那天他?从皇宫里出来,暂别?了令人作呕的?伴读生?活,回顾家过更?易作呕的?窒闷日子,在皇宫和顾家的?路途之间,顾小灯来了。
紧随其后,走马灯有一页大放异彩,是七夕节后不久的?中元节。
他?穿过曲折泥泞的?一路,带着刚得?知的?鸠占鹊巢的?身?份,闭上眼睛沉进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红鲤池。
顾瑾玉回忆那时落水前?在想什么,原来当年那样汹涌强烈的?意念也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浮出水面?时看着顾小灯的?眼睛想了很多?。
比如水是暖的?,天是亮的?。
人世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顾瑾玉回想得?出神,忽然?顶上的?棺材板缓缓地移动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棺材外传来顾小灯十年如一日的?飞扬语调:“好沉啊!顾瑾玉,你不能自己推开它吗?快使起你的?蛮力!”
顾瑾玉立即伸手,一把将棺材板掀到地上去?,外面?的?光线千缕万束地投过来,顾小灯气喘吁吁地在上方探头。
“你小子,和我躲猫猫啊?在想什么呢?”
顾瑾玉一抬头就?看到顾小灯亮晶晶的?眼睛,今夕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看着十九岁的?顾小灯伸手来拉他?:“快出来快出来,去?吃饭了!再不出来我哥就?挥舞着擀面?杖撵你啦,你好重啊,我拉不动你了!”
顾瑾玉从漫长的?游荡里回过神,他?一手撑在棺材沿,一手顺着顾小灯借力起身?,身?后与脚下是红鲤池,是禁闭黑棺,他?费力地起来,又不费吹灰之力地把顾小灯的?腰圈住,抱着掂了一掂。
“我自己起来我要永远抱得?动你。”
第 171 章
洪熹九年的二月中旬, 顾小灯和顾瑾玉捋了三?遍千机楼,几?番谨慎的裁撤和安置,反复调整机构之后, 局势安稳, 声望如荼。顾小灯觉得到了?时候, 可以离开千机楼一段时间了?,他也应该离开,腾出一段时间让班子自行运转, 且看他们之中多少人?同道共行,多少人?暗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