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只知?道低头把顾小灯抱得更紧实些。

紧一点, 再紧一点, 想把他嵌在自己的身体里, 把他从过?去到未来经受的苦难都?消化在自己的骨血里。

顾瑾玉长久地凝固着?,活在这世间二十五年,长洛的雪, 北境的风,南境的蛊, 西境的毒,诸多一切早就凝固了?他的感?知?, 与自己相?关的压抑和痛苦不是无感?就是忘记了?。

唯有怀里这一点与世相?连的羁绊,他从他身上攫取喜乐,复制苦痛,放大仇憎。

他能为他做什么?他该为他做什么?

下午见到的金罂窟在脑海里燃烧起来。

山卿即是森卿,生灯即是死玉,他的仇就是他的恨,他的恨只能靠着?对顾小灯的爱而如此?熊熊燃烧,顾瑾玉在这世上的七情六欲都?缠在他身上,通过?他爱,通过?他憎。

顾小灯落水后消失七年的仇,他没能报干净,顾小灯幼年沉在药水七年的仇,他要雪恨到底。

于是魂魄被烧得狰狞,想以血浇火,火不熄血不能停。

魂魄被烧得像是离体了?,飘忽地贴着?顾小灯,它不知?和他商议了?什么,顾瑾玉浑然不知?,飘忽得魂魄最?后留下一层本?能留在他的躯壳里,让他不用迷茫,有一个清晰可见但感?觉不出的目标。

窗外的雨一会瓢泼一会如丝,冬季森冷而漫长,回过?神?时?,顾瑾玉发现天一下子就亮了?,他抱着?顾小灯不解到有些生气,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天甚无道,只会薄待于人。

他不得已亲亲怀里的顾小灯额头,长夜漫漫,他似乎把顾小灯摸到睡着?了?,他为此?感?到欣然。

待把他轻轻放到被窝里,顾瑾玉注视了?他半晌,看?到眼睛不堪重负似地酸涩,才闭目养一会神?,稍整仪容出来了?。

离开顾小灯,时?间的流速就变得异常迟缓,以至于他想展开的桩桩件件任务都?变得格外清晰,仿佛不同?的麻绳拧成一股,其中?的细微线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穿过?繁复的长廊和机关门?,走过?隐秘的机械运转声,顾瑾玉在昏暗的天色里和分散在千机楼里的三十六个亲信碰面。

姚云晖虽然有令人监视他们,但居高多年,到底矜于傲,用脚趾头想也断定区区几十个人不可能在千机楼的大本?营里翻出什么风浪。三十六人,能翻出什么呢?

但就是这么些人,能在等级森严的千机楼内来去自如,与牢山外梁邺城中?的五千同?僚紧密互通讯息。

截止上月重九节,五千北境破甲军在顾氏军系的掩护下依次秘密抵挡梁邺城,全是顾瑾玉在北境扶持出的直系部队,人来了?,也分批运来了?北境最?新研制的破军炮,专为西境这连绵不停的雨天所研制。

冒着?雨,它们也能把任何坚硬的建筑轰成废墟。

吴嗔在三十六人中?,干呕仙人一如既往地与其他绝对服从的亲信不同?,顶着?大黑眼圈东问西问,是个十足的豁口布袋:“怎么要提前打了??你最?初可是缺德地说要在除夕夜的时?候把这里一锅除了?,以天地为面皮让千机楼当饺子馅的,现在怎么有人性了??怎的,小公子劝的?”

“先生说是就是。”

吴嗔直问:“那小公子希望怎么处理这饺子馅地呢?”

“到时?自有分晓。”

吴嗔直笑:“我只有一个意思要表达,你们两位,一个是皇室血脉,一个是晋廷将王,再怎么和反贼云氏沾亲带故,也都?是我晋国子民。这里是云氏巢穴,我连同?我的师门?霜刃阁,只是希望你们不会模糊自己的身份,把千机楼当成了?某种家业、遗产,忘了?家国忠义?、正邪两立。”

“先生,还记得刚进西境时?,你在路途中?和小灯说他和我此?行是来寻根吗?”

吴嗔直爽地点了?头:“记得。”

“我和小灯终究都?是浮萍。”

顾瑾玉异常镇定,心魂里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果决。

长洛顾氏似家非家,千机楼似墓非墓,无论他杀了?这里多少人,他也不会有愧疚,无论顾小灯救了?这里多少人,他也不会有自豪。

千机楼只是他们这一生要经过?的一块界碑,顾瑾玉心硬,想一灭而过?,顾小灯心软,想提灯穿过?,顾瑾玉顺了?他的意志,边杀边留,仅此?而已。

顾瑾玉的想法是这么微妙地抽象,身上的长洛印记又太深,习惯不说清楚人话,吴嗔继续细问,并问及投诚在这的高鸣乾,以及暗戳戳地提起如今在林碑的小药人,他通通掠过?,全说自有定夺,只专心说起开战前的准备。

千机楼的地图已经彻底完成,不再错综复杂,他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与牢山外云集的北境亲信密切合作,杀棠棣阁、毁神?降台、夺黄泉核、灭金罂窟、废弃林碑。

杀该杀的,断该断的。

*

七天后,十月二十三巳时?。

梁邺城内的江湖争端越发严重,顾瑾玉在枢机司内,眉目笼罩着?云霄烟,亲眼看?着?姚云正接过?了?黛锈坛的令徽,被姚云晖送出千机楼,去冒雨处理他们眼中?的乌合之众。

时?隔月余,这是顾瑾玉再次看?见这个同?母异父的胞弟,他沉默地把烟草用得更凶,仿佛这样就能把戾气压到消失,姚云正却偏要在临走时?走到他跟前来,扬着?酒窝说些不干不净的阴阳话。

顾瑾玉不在意被嘲讽成毒虫傀儡或疯人癫汉,他只厌憎这个混账东西无时?不刻拿嘴玷污顾小灯的死德行。

姚云正耍贱耍得上瘾,论疯不分上下,说了?一通污秽之话。顾瑾玉近日时?常觉得魂与躯离,尽管心魂时?有空洞,但脑子能清醒应对外界,只是情绪淡漠,然而此?刻听着?,字字都?入耳甚刺。

“大哥,代我向嫂子问好。对了?,弟弟我提前准备了?一份送给大哥你的新岁礼物,到时?如果顺利,我如今的嫂子可就能换一换了?。大哥,其实弟弟我不介意捡你不要的,只不过?有一点我有些介意,如今这位小嫂子的身子太薄了?,我一伸手都?不够抱的,兄长既然没上心投喂他,来日让我来饲养好了?。”

顾瑾玉顿时?觉得身魂里有刀斧交接,极度的憎恶嫉恨喷涌而出,姚云正瓜分了?顾小灯的幼年情感?,又在无形之中?顶替葛东晨在顾小灯的心里刻下一笔,存在感?如此?强的野鸡程咬金,不把他剁成烂蛆臭虫岂可放心?

心弦绷到了?几欲断开之际,顾瑾玉的戾气却忽然消失,回应了?一句没有多少波澜的回答:“二弟,多说无益,早点回来。”

话落,姚云正都?怔忡住,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身上的郁气全部消失,笑了?又笑,神?采飞扬地走了?。

顾瑾玉也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怪异,驻足在烟雾中?半晌,蓦然从潜意识里找到解释。

不是他疯了?,就是顾小灯放弃姚云正了?。

“小错?”

身后是姚云晖略带不解的声音,他耳朵一动,回头时?姚云晖已改称他“瑾玉”。

姚云晖继续和他商议枢机司的事务:“西境水师到现在还不能把临阳城攻破,你觉得几时?能将其铲除?如果留着?这一块西境的心腹大患,年后起兵后方不稳,恐生更大的事端。”

“雨停七日即可破。”顾瑾玉不管脑子里装着?怎样的念头,应答都?毫不犹豫,大约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一心几用,“叔父,是我没能领会西境的天象特别?之处,暴雨不断,致使我的下军携带的破军炮受潮,无法发挥应有的效力,不能将神?医谷一举碾碎,才使以其为首的门?派触底反弹,这是我的过?错。”

姚云晖笑叹:“看?来只能等待苍天停泪了?,西境就是如此?,往年冬雨也连绵不停。话外,破军炮所需的矿脉在你的封地,你据地多年,没有让手下的匠师研究防潮的新破军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