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正?只冲破了哑穴,全身难以动弹,后背在往外淌血,唇上在往里渡血,方才还腾腾燃烧的怒火忽然全熄灭了,剩下一片空白。
顾小灯半晌松开手,裹了手腕后,小心翼翼地扒住他肩膀,努力地把他的身体侧一侧,以便去查看他后背是什么伤。
这寝殿里富丽堂皇,光线充足,顾小灯看清了姚云正?的后背,在一堆皮外伤里,有一道显眼?的刀伤。
那伤很新,虽然有些深,但还是皮肉之伤,并不足以致命,渗出?的血已?逐渐凝固。
但这道蜿蜒的伤口泛着幽幽的黑色。
顾小灯指尖抖着,轻而又轻地沾来一指黑色的血迹,碾磨到最后,脑子?也空白了。
很烈的剧毒。
即便姚云正?从小到大用过数不胜数的药血,把身体弄成了不受寻常毒物侵蚀的强健体魄……
顾小灯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药血能不能抵挡这毒。
这道刀伤应是姚云正?昨晚深夜亦或今天破晓受的,能挽救的疗愈时间已?经过去了,遑论他在中毒后几度厮杀,毒素随着滚烫的鲜血加速渗透到四?肢百骸去。
姚云正?的呼吸混乱了起来,顾小灯察觉到他在强行动武,努力地忍住情绪,脱力地坐到他旁边去:“云正?,别再试图用内力去冲破穴位了,不疼吗?很疼的是不是,别乱动了,那样痛觉就不强烈了。我喂了你药血,不知道药效怎么样……我们说一会儿话吧。你现在能相信我曾是你哥吗?你曾经有个泡在药缸里长大的药人?大哥,嗯,是我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姚云正?无法平静,说话都带着腥气?:“你……不可?能是……”
“我是。我记得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很喜欢哥长哥短的。你最初在襁褓里的时候,经常哭,嗓门大得厉害,像是有多不情愿来这世上一样……后来吹气?似的长大,能爬能走,开始爱笑爱玩,我就看着你的脸上逐渐出?现一对酒窝,我们谁都很喜欢你。”
说这些他是不信的,顾小灯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提起了悔憾终生?、把自?己刺激得失忆了的往事:“云正?,你还记得你有过一个病弱的夭弟吗?云珍,云珍两岁时就这么小,我不该带上他逃跑的,牢山外的路太冷了,他最后就在我手里没了气?息,我永远对不起他。如果?我当年没有带他一起逃就好了……那样的话,不知道我们这个小弟,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姚云正?眼?里要沁出?血丝来,嘴硬不信,顽固得很:“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根本不是二十五岁的人?,我义?兄要比我年长三岁,你根本就比我小,你说的这些鬼话我通通不信,一定?是我真正?的义?兄在长洛告诉你和顾瑾玉的。至于药血,你和神医谷是一伙的,他们也有药人?,你肯定?是他们弄出?来的货色,少诓我!”
“我现在确实比你小,岁月在我身上凝固了七年。八年前?我在长洛白涌山落水,本来应该是溺水而死,或者被打捞出?来继续苟活,但谁知道这世上真有神迹……”
顾小灯视线模糊地摸摸自?己的脸:“阿正?,我不信神明的,世上没有圣子?,只有吃苦吃出?来的倒霉药人?。可?是等到森卿……等到顾瑾玉把我从那小池塘里捞出?来,人?间沧海桑田,一睁眼?,竟然一晃过去七年了。”
这说法给长洛人?听,听众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偏生?这里是西境千机楼。
姚云正?聆听和颂歌了二十几年的祀神曲,未开鸿蒙时,也曾坚信过世间有救苦救难的圣神,谎言戳开了,扮演神明的戏还在唱,还在唱。
他明知道世上无神了,却也无数次希望谎言才是谎言。
他想继续反驳,可?他不想否定?了。
神从千山万水来,把他多年前?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顾小灯小心地捧了捧怀里的布裹:“可?惜现在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不然我能和你说西境之外的东境、南境、北境,从浩荡天地说到幽微人?事,一直说到太阳下山去。云正?,看在母亲的份上,兄弟之间,我们休战,可?以吗?”
姚云正?短暂失去的声带捡了回来,他难听地放声笑:“兄弟?谁跟你们是兄弟?一个又一个哥,让我做一个又一个弟,我最恨做老二了,他顾瑾玉不做千机楼的主却甘当晋国的狗,我好好当着人?,凭什么让我跟他一样去当狗!”
顾小灯有千言万语想驳想反,但他不确定?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耗费,只能无力地跟着笑:“嗯,你们当主做人?,然后让千万人?过上比母亲还煎熬的日子?。你们做主子?,了不起,想杀人?取乐就杀到卷刃,想长生?不老就炼人?吸血,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会愿意留在你们身边么,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一定?会想往外逃,没逃走的又落回你们手里……”
他捧起怀里的布裹,小声道:“就成了这个样子?。”
顾小灯没吭哧一句重话,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姚云正?却像被挑起哪根筋,霎时转移了话题,含着血腥味不三不四?地笑起来,开始神志不清地发疯。
“哥,我搜罗过好多你的话本,听说你在长洛的时候在四?个男人?的床上滚过,我真好奇,你能不能现身说给我听听,你和他们怎么干的,刺不刺激?哄我的时候想过和我合|奸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混账话越多,难言的扭曲情愫越呼之欲出?。
比起恨,无法承认的阴暗痴狂占了上风。
比起公?,无法根除的私心偏执占了统治。
“我把话放在这里,哥,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如果?你还让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先奸后杀!”
说到情绪激烈中,他咳嗽着吐了一口血。
顾小灯猛的抓住他手腕,再次诊他的脉象,眼?圈慢慢变得通红。
姚云正?大抵感觉到了一种与以往都不同的伤痛,他看着自?己刚吐出?的血,平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
从前?哪怕受再重的伤,往林碑的血池里泡上足够的时日,身体就能恢复如初。
因此?他习惯了肆无忌惮地挥霍起自?己的生?命,总觉得死不了。
但他现在有些迟疑了:“我要死了吗?”
这个字眼?过去离他太遥远了,如今他和它近距离对上了:“顾小灯,我是要死了吗?”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是说你是我哥吗?我哥是最好的药人?,你给我喝了你那么多血,我怎么会死?”姚云正?有些茫然,“你又骗人?,你果?然不是药人?,不然怎么会这么废物。”
顾小灯嘶哑地应了一声:“没骗你,只是……太迟了。”
姚云正?死寂了片刻,方才一直在强行想要冲破被封住的穴位,现在他不想动了。
他恍惚地说:“你要不要把我的脑袋也砍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一辈子?。”
顾小灯苍白地笑了笑:“不要。”
“那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留下,我死后还想看着你。”
“不了,太变态了。”
姚云正?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抽疯的话,然后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
“不会一直。”顾小灯没力气?骗他,“我有个结交过五年的朋友,是个很混账的王八蛋朋友,他去年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等时日更久,有关他的回忆大概会一点点被其他人?事逐渐覆盖,终有一日,我会忘记他的样子?,这没办法。”
姚云正?不想听这样的结果?,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发怒:“什么叫没办法!为什么会忘记!你当我是什么,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就丢下了我,我死了你更要彻底地抛弃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