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瞧着哥哥,忽然觉得哥哥应该多笑一些。

自父亲去世后,哥哥身兼父职,虽未言明,但早已是杜府的一家之主,很多事情母亲拿不准会去询问祖母,而祖母更多的是让哥哥决断。

白先生未来府中教课之前,是祖母教导她的功课,那些年她日日在祖母身边,自是看多了哥哥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年纪虽小,却也看出,哥哥早已肩起许多本不该由他一人承担的家族重担。

哥哥眉眼俊朗,肃然时如寒潭般深邃沉静,眉间眼底自带一抹寒意,教人不觉生出敬畏。

可他一旦笑起来,眉宇舒展,眼角微弯,似藏着万般柔情,温润如水,让人不舍挪开视线。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如此不着调之词?”

婉仪当然知道哥哥不是生气,大着胆子道:“萤儿姐姐说的,你敢说萤儿姐姐不着调吗?”

哥哥虽然没有当她面提过萤儿姐姐,可知兄莫若妹,她看得出,哥哥对萤儿姐姐颇为敬重。或许敬重二字有些“大”,可她实在找不出其他更贴切的词了。

果真,她猜得没错,哥哥确实未再寻她的错处,而是看了看她的身后方向,问道:“你去了藏书阁?”

婉仪点头,哼道:“哥哥忙着温习,将我从书房赶走,幸好萤儿姐姐收留于我。”

看来哥哥今日温习颇有成效,她怎么撒娇耍赖,也不见恼。

“萤儿教你功课了?”

话一出口,杜衡自己都惊得一怔。

还好,婉仪未察觉他脸上异样,而是骄傲地从巧书手中把宣纸拿了过来。

可刚要递给杜衡,却又收回手:“这是萤儿姐姐的文章,我方才写的,留她那儿了。”

杜衡的目光随着婉仪手中那几张宣纸而轻轻游移:“可是拿错了?”

婉仪摇头:“没有,先生让我俩互相品评,这也是功课。”

杜衡了然,遂伸手取过:“方才为兄事忙,如今尚有一丝空闲,今日事今日毕,为兄帮你把品评一事做成,让你安心过个好年。”

婉仪自是乐意,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原本要花数日工夫才能完成的功课,竟然一个时辰未到便全都完毕。

婉仪遂乐滋滋地跟在哥哥身后,去了西院书房。

第58章 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这不是哥哥第一回帮她看功课,以往哥哥总是坐在书房西隅的茶几旁,一边品茶一边同她讲解课业。

对哥哥而言,这是一种小憩,并不算正经的读书。

而今日,哥哥却破天荒地走至他那张等闲不让人近身的黄花梨木书案前,将萤儿姐姐的文章铺于其上,再由青石纸镇压住,似要品读状元文章一般,郑重其事。

这是两篇有着完全不同见解的文章。

左手的这一篇,秀气的簪花小楷,字迹清晰,挑不出一点错处,光看字便能联想到写字之人的恬静婉约,让人心生向往。

杜衡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览,此文通篇充斥着写文之人对班昭推崇的女德的敬畏之心,就如同他见她的第一回,那个小心翼翼,妄自菲薄,柔弱可欺的她。

想到那日,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婉仪见哥哥神色有些凝重,以为哥哥对萤儿姐姐的文不满意。

不可能啊?上回萤儿姐姐教她的功课,连白先生都说好,这篇可是萤儿姐姐给她亲示之文,哪怕是看多了上佳之作的哥哥,都不该是这般犹如乌云密布般的压抑之态。

她只觉不对,便张口维护:“这是姐姐亲写的,写得好极了,哥哥不是女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读不懂女子的四书五经。”

杜衡并未回应胞妹,转而看向右手边的文章,顿时眼睛一亮。

若不是杜衡见过苏萤那本借还录上用瘦金体写的书册名,他不会想到这左右两篇竟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见过苏萤用魏碑体写的经文,当时就已惊为天人。他以为,作为女子,苏萤不仅写得一手标准的闺阁体小楷,还甚是精通魏碑,便已够惊世骇俗。可没想到,令人惊喜的还在后头。原以为她用瘦金体的行楷题写借还录的书名只是凑趣,未曾想这才是她最为擅长的书法。

通篇文字,潇洒肆意,一点没有柔弱之气。字形俏丽,笔力清劲,让他想起在东院花厅之内,那个神情自若,从容解决笔墨陷阱的窈窕身影。

他不禁双手将文章捧起,仿佛这样便能离真实的那个她更近一些,一字一句他轻轻诵读,好似倾听她藏在内里的心声。

她同他一样,不喜男尊女卑,只愿举案齐眉。

她也同他想的一样,勤这一字,不分男女,人人适用。

她说孝顺公婆与孝顺父母不能顾此失彼,唯有不父不母者不得子女孝心。

他似乎看到那个被继母、亲父轻视冷落的她,虽然他对她在乐清之事知之甚少,仅从母亲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但他却从她的笔墨之间,清晰地感受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凭借一己之力抵抗来自周遭的恶意。回想起那日藏书阁内,被母亲言语相逼,却仍昂首、不卑不亢的她,他只觉得心口莫名的堵塞。

有他在,这些事不会再发生了!

婉仪见哥哥眉心紧蹙,面似寒冰,哪怕萤儿姐姐写得真的不如哥哥的意,哥哥也不必如此紧绷,犹如一张即将射出穿心之箭的弓一般,生人勿近。

哥哥身形修长,她只能踮起脚尖,伸着脖颈,才堪堪看到他手中那篇萤儿姐姐写的文章。

“哎呀,我拿错了!这不是萤儿姐姐的功课!”

婉仪心道,难怪哥哥表情不佳,原是她将萤儿姐姐写着玩的那张纸也一道拿来了。

她说着便要从哥哥手中取回那纸,她本就不算高,更何况哥哥还比她高了一头半,正准备奋力一跳,哥哥却反手将那纸轻轻收于袖中。

婉仪急了,哥哥这是打算找萤儿姐姐兴师问罪吗?

“哥哥,这是萤儿姐姐做着玩的,不能作数的,你别去训她。”

杜衡一听,莫名道:“我几时说了要去训人?”

婉仪不自觉地嘟囔:“可惜书房没有铜镜,要不你去找春暖要面小镜子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