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桃溪被分派到藏书阁后,这里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来之前,藏书阁虽干净清冷,却总透着一股荒凉。而苏萤一直以整理书目为主,也未得多余空闲留意其他。
桃溪不轻易碰触书架上的书目,藏书阁却因她多了不少便利。此前她特地添了一个面盆架,便于苏萤于执笔前后净手,再无需出阁往返。数日后,她又在书案旁添了一副案几,将一方小暖炉置于其上。如此,天寒之时,苏萤便不必额外活络筋骨,也可从容执笔。
这日,苏萤刚踏入书阁,便见桃溪正往琉璃灯中添油,举止一如往常那般细致周全。
她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桃溪明明说自己是从前院分派而来,只因识字才被选中。
可苏萤总觉得,她未免将自己的来历说得太轻描淡写了些。前院多为粗使,识字虽不算稀奇,然对书房中事这般熟稔,却不多见。
她竟知暖炉不宜放在书案上,免得靠文房四宝太近。
她竟也知琉璃灯盏添油之法,滴油不溢,手法熟练。
“表小姐,您来了。”
桃溪将灯油收好,转身之际才见手执书本的苏萤,眼底一丝惊诧转瞬即逝,行事稳重练达。
“表小姐,您用来修补书页的材料略显杂乱,奴婢归拢了一下,已按用途分类,放在那边新领的小柜子里了。”
苏萤顺着桃溪手指方向,发现书架旁果然放着一口黄花梨木小柜。此种小柜,外祖书房亦有一只,因尺寸不过半人高、两掌宽,常用作书房收纳。
若不是在书房伺候过,一个寻常丫鬟又怎会想到领一个这样的小柜来收纳琐碎之物?
苏萤不免又一次对桃溪生了好奇之心,她只觉这个行事周到细致的丫鬟,若是之前真的只在前院做活,未免太过埋没才干。
第56章 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桃溪见表小姐望着自己若有所思,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裙,没发觉什么错漏之处,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开口问道:“小姐?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苏萤笑着摇头,道:“不,你做的很好,有你在,我在藏书阁也不觉冷清了。”
桃溪听后,有些腼腆地道了声:“小姐。”
苏萤见状,便更想验证心中所想,她走近书案,道:“今天不急着核查书目,我想先把功课做了。”
她一边铺好宣纸,一边随口问道:“桃溪,你可会研墨?”
桃溪正要作答,嘴张了张却又闭上,抿了抿唇后,才有些窘然道:“表小姐,奴婢只是识得些字,磨墨涤砚,奴婢不会。”
好一个磨墨涤砚!
苏萤不觉莞尔,她只是问会不会研墨,只需答会或不会便好,可桃溪偏偏说她不会磨墨涤砚。就像是有人问,你吃过羊肉吗?只会答曰吃过或不曾吃过,绝不会说羊肉太过腥膻,我从未吃过。
更何况,磨墨涤砚四字又怎会从一个只在前院干粗活,只识得些字的丫鬟口中说出?
苏萤面上未露分毫,只点了点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她挽袖拿起砚滴,轻轻往砚中注了几滴水后,便执起墨条开始研墨。
她磨得很用心,很安静,桃溪也跟着在一旁看入了神,一圈又一圈,砚中的清水渐渐充满了墨色。
苏萤微微侧头,看着桃溪的视线落在砚台之上,忽然试探道:“这墨汁可用否?”
“有些发灰,再磨一会儿?”
桃溪看得认真,一时顺嘴答了一句。
苏萤“哦”了一声,似乎也是顺耳一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画圈研磨,一直到没有阻滞之力,墨色沉稳后才停了手。
一番有意无意的试探下来,苏萤心中已然有数。桃溪年纪尚小,来藏书阁之前,应是先在内院随管事仆妇受教,后又随大丫鬟在书房中做事。
杜府中,老夫人与西院皆设有书房,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苏萤却愿桃溪是老夫人派来的。她有些发拧地想再探上一探。
佯装无意,苏萤提笔点墨,开始书写白先生的功课:“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此题出自《女诫》,大义是女子出嫁从夫,要对丈夫卑微,要对家事勤快,要对公婆孝顺,此为女子三德。
然而苏萤向来不喜这些将女子困囿的条条框框,她瞥了一眼题目,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抒发,不知不觉写了一大篇驳论。
“夫妻若是以尊卑分,何来举案齐眉?
……
天道酬勤,不仅对女子,对男子亦然。
……
孝顺公婆,亦不忘父母。”
写到最后一句时,苏萤顿了一顿,又添上了一句补充:“不父不母者不在其列。”
一通反驳之后,顿觉舒畅,苏萤遂放下笔,随手拿起了那雪竹扶风的砚屏,不经意道:“这雪竹颜色青翠,不知另一只砚屏上的梅,是红的还是粉的?”
桃溪见苏萤提笔,便自觉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只静静听候吩咐。唯有在书房伺候过的丫鬟,才会这样站于离书案不远不近之处,恰到好处。
她听着苏萤停笔询问,经年培养的习惯可不是那么好就改的,嘴比心思动得快,立时便作了答:“红梅傲雪,那梅自然是红的。”
苏萤了悟道:“是啊,红梅傲雪,我竟忘了名字。”
似是未对桃溪的作答有疑心,而是从容的放下砚屏,执笔在纸上落款。
桃溪答完就意识到说漏了嘴,她一在前院的丫头,怎能晓得另一只砚屏?心中懊恼不已,连带脸蛋也红扑扑的。可瞧见表小姐继续提笔写字,似是没有察觉?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下几分。
来之前,公子可是嘱咐过的,严守身份,做好本分,勿让表小姐疑心。
苏萤已证心中答案,却没有猜中谜题的欣喜,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一次倏然翻涌,像是要冲破那道她强行设下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