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氏故意拖长了语调,语气不像确认,更像疑问。
林氏听言,又将背挺直了些,然而整个前厅鸦雀无声,似是无人敢接容氏的话,仿佛在上首坐着的这个女子无名无分。
这也怪不得此刻正一左一右立在容氏身旁的两位丫鬟,因夫人时常要与舅爷核对账目,平日里最厌烦的就是有丫鬟自作聪明插话应声。久而久之,这些丫鬟们就都成了锯嘴的葫芦,该说话的时候也没胆子张嘴了。
容氏并不待林氏反应,径直落了座。这一反客为主的举动,更是让林氏无从招架。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也学着容氏拉长了音调,问道:“这位,是杜夫人吧?”
“我不仅是杜夫人,还是你家大小姐的亲姨母。”
容氏一双眼睛像一对利刃,目光锐利地盯着林氏,一字一句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清晰又有力。
说着便伸手拉着萤儿,让她坐于自己身旁,然后意有所指道:“萤儿,按理说,你们府上不缺茶叶呀?”
不缺茶叶,缺的是礼数!
一句话便让苏萤明白了姨母之意,只见她心领神会,即刻摆起了苏家大小姐的谱,对着林氏身旁的丫鬟,命道:“还不快去上茶?一点礼数都没有,是谁教你们的?”
林氏好歹也做了十余年的当家主母,因心中依旧对容氏阻门一事心有余悸,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容氏的来势汹汹。
然而方才苏萤那不同于以往的做派,让她一下清醒了过来:我不敢惹你杜夫人,难道还怕了这个在我眼皮子底下求了两年生活的死丫头吗?
于是,林氏如回了魂一般,双眼顿时有了神采。她笑道:“大小姐说得好,咱们苏府最看重的便是礼数二字。大小姐,数月不见,怎么就忘了向我这个母亲请个安、问声好呢?”
“难不成去了京城数月,这礼数就全忘了吗?”
苏萤自是不会给林氏问安的,正要开口,却被容氏按了下来,只见容氏道:“苏夫人既然提到礼数,我正好要问一问,萤儿的及笄礼,苏夫人准备得如何了?”
“您和苏老爷如此着急地派人把萤儿接回来,想必很看重这场笄礼吧?”
容氏也不怕林氏不答,只一句接着一句,慢条斯理道:“也是,女儿家一辈子最重要的便是笄礼,依苏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势必要好好办上一办。”
“算算日子,三日之后便是了,也不知道苏夫人寻到插簪人了吗?这主礼妇人也有了吗?”
容氏慢慢地便将林氏和苏建荣一并架住。哪怕林氏还想借着问安之名刁难苏萤,此刻也只能暂时收住。
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只得先顺着容氏的话应了,再设法借苏萤做说头,扳回一城。
于是她清了清嗓,道:“杜夫人多虑了,这大小姐的及笄礼,我和老爷自然是用心准备的。”
说着,不由昂起了下巴,一脸骄傲地说道:“我们请来给大小姐插簪的正宾,是袁家二房的夫人。说起来,杜夫人也识得的。她家的二公子便是咱们浙江的解元,从前还在容老爷的书院读过书。”
“要我说啊,整个乐清府都找不到第二位如袁夫人这般有福气的人。”
林氏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容氏,阴阳怪气地继续道:“袁夫人那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儿子出息,媳妇孝顺,这月才抱上孙子呢,最难得的是夫妻和睦,老爷身子骨硬朗得很,活脱脱的福泽深厚人家。杜夫人若见着,想必也得羡慕。”
第137章 苏夫人进门时,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氏这番话分明是特意说给容氏听的,说她夫君早逝,说她无儿无女,什么福气也无。
本想着专挑容氏的软肋,让她知道知道她坐的是哪儿,谁的府邸。谁知容氏脸色却丝毫未变,反而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袁夫人来给萤儿插簪,不错,真是不错。”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看向身旁因林氏挑衅的话语而微有动容的苏萤。只见她轻轻抚了抚外甥女的手,微微一笑,那笑意分明是安抚,也是制止。
容氏道:“萤儿,有袁夫人给你插簪,以后你就顺顺遂遂了。”
随之,好似想起了什么,她状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向林氏,语气依旧温和:“这插簪人有了,那么主持簪礼的夫人,可也有人选了?”
插簪人都已是乐清数一数二的夫人了,那主持簪礼的主礼夫人,按理说,也得是官家出身、有头有脸的才妥当吧?
可惜林氏还是差了点火候,听不出这话中的虚实,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已将容氏的气势压了下去,占了上风,便继续昂着头,得意道:“这主礼之事,自然是由我,大小姐的母亲来亲自主持了,名正言顺,难道杜夫人不懂吗?”
谁知容氏的眉眼带了一丝犹疑,只见她不急不缓地说道:“苏夫人主持自然是好,可是这名正言顺嘛,倒是要商榷商榷了。”
林氏神情一变,声音拔高了几分:“杜夫人此话何意?”
容氏见林氏慌乱,冷冷一笑,道:“萤儿是嫡女,这及笄礼自该由嫡母主持。我记得苏夫人进门这十余年,是接了中馈不假,可当年是何时进的苏家,又是以何身份进的门,苏夫人或许不记得了,我倒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罢,她略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氏身上,审视道:“看在你照拂我萤儿两年的份上,我自是念着这份情,敬你一声苏夫人。可若真要论起礼法来,这场及笄礼,能不能由你主持,还得好好议一议。”
“苏夫人,你进门时,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曾循过六礼?我记得苏夫人不是乐清人士,还请问,你娘家何处?身份为何?”
容氏字字紧逼,句句见血,让这十余年来,早就将前尘往事抛诸脑后的林氏一怔,下意识站起身来:“你、你!”
只见她语无伦次,气虚至极:“我自然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若非明媒正娶,为何旁人不说,偏偏你来说?!”
容氏见她起身,也缓缓站起,面上仍带微笑,却不见半分宽容:“苏父早逝,苏母送终之事,也是我长姊经手。如今苏家二老皆已作古,自无人再细说旧账。”
“更何况,你进的是苏门,又不是旁人之门。外人即便看出端倪,又有谁肯多言?旁人不说,不过是看你们的笑话罢了!”
她停顿片刻,声调忽然拔高:“可我不同,我是萤儿的姨母。只要是关系到她的名声,哪怕半分含糊,我也断不会坐视不管!”
“若你身份不明,来路不清,这苏府夫人的名头,你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更别提想沾染我萤儿的及笄之礼!”
林氏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后退一步。
容氏紧跟着,再进一步。
谁料林氏再退时,竟忘了身后有屏风阻路,一个不留神撞了上去,哐啷一声,屏风倾倒,一名男子的身影也随之暴露在人前。
此人正是林氏表弟魏亮。
他原本只是想瞧一眼数月不见的苏家大小姐,看看是否出落得愈发水灵。谁知这一瞧,却瞧见了陪她而来的容氏。
容氏仪态端方,神情清洌,不怒自威,一言一句铿锵逼人,竟压得平日作威作福的林氏毫无招架之力。
魏亮一见她,眼便直了,哪里还顾得上林氏和容氏在说什么,只觉这般人物,比苏萤更添几分韵致。他本就藏在屏风之后窥视,眼见容氏步步逼近,竟也不觉起身,贴近屏风,贪婪地细细打量。
未曾想林氏却猝然撞上屏风,正当他眯眼细看的当口,屏风哐啷倒地,他便这样双眼发直、神色猥亵地现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