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有所应。

那是四野之声,黔首庶民之声,在魏晋的风.流避世、朱门酒肉之下蛰伏的那些声音,都能得到一句真正的回应。

是困缚在洪流之中挣扎求生的声音,难以上达天听,便传入永安的耳中,得到她的回应。

是北方已不闻王师的遗民,遥隔数十年的呼唤,重新得到一句回应。

也是

纵然道阻且长,但当那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都选择彻底摈弃士族的支持,走上这条征伐之路的时候,选择将初心写在朝代名号之中,总能回望来路,看到一步步攀升而上的轨迹,看到自己的所为绝非白费!

这就是那个“应”字。也好一个应字。

朝臣无声。

但这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已无法细数,震动了多少人的心扉。

当王神爱踏入寝殿之中的时候,太极殿前的血腥气味,只剩了衣袖上沾染的那一道。其余的,都已被吹散在了夜风之中。

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种脱力,让她还未走回到床榻边,就已坐在一旁的矮几上,垂首将脸埋在了手心里。

殿内只有滴漏有节律的声音,轻轻地扩散开一圈涟漪。

但水声里,却有一点濡湿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然后慢慢地顺着手指流到掌心。她哭了。

今夜惊变连连。

外人看来,她是早有预谋杀死司马德宗的悖逆者,是早与张定姜、贺娀等人密谋篡位的野心家,只消天幕一提到那句身份,便会即刻跳反。他们看到的,也是她字字犀利凌迫群臣、乃至于史官的决绝,是她决定国号的毫不拖泥带水,是她下令砍下司马氏三人头颅,作为今夜观看天幕的终结。

就连天幕也说,她是一位天生的帝王。

但恐怕只有王神爱自己知道,今夜的每一个行动之下,她到底担负着多大的压力。

她说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一点也没错。就算有幸多读了些史书,完成了学业,从事了人力资源管理的岗位,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稍微会些语言的艺术,知道些辨识人才的窍门,知道如何随机应变仅此而已。

她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还在今日走到了亲自动手杀人的这一步。

如履薄冰的处境,让她绝不能将这样软弱的一面表现在外人面前,但当回到屋中,她又怎能不因此而落泪。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少许异动。

为防有人图谋从源头上解决祸患,此刻贺娀仍未就寝,而是带着斗魁卫戍守在门外。听声音,像是与什么人起了争执。

王神爱飞快地伸手抹去了眼下的泪水,又以衣袖再草草擦拭了两下,推开了最近的那扇窗,朝外问道:“发生了何事?”

或许不必问也知道了。

有一道身影在距离寝殿三十步左右的位置被人拦了下来。先前在殿上鼓足勇气想要改名表态的人,现在俨然是因蹑手蹑脚靠近被人抓了个正着,脸上满是不好意思。

“让她过来。”王神爱无奈地开口。

眼见贺娀退开到了一旁,褚灵媛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贺娀都忍不住唇角一抽。

按照拜访的规矩,她在得到了主人的允许被侍卫放行之后,该当去敲门进入正殿的。结果褚灵媛可倒好,瞧见王神爱站在窗边,竟直接跳上了花圃的边缘,凑到了窗下。

为了见人,都忘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了!

王神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方才说了,先各自安寝,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吗?”

褚灵媛仰头,透过开启的窗扇,看着已摘下皇后冠冕的王神爱。因是逆光而望,加上她此刻心神忐忑,竟觉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的眼睛像是被如水的月华清洗过一般,比起先前殿上还要更显清亮。

在这样的目光前,褚灵媛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要问问您,我现在到底算不算您的臣子。”

她是被皇后以体恤臣子不易的理由接入宫中的,但那已是晋朝的事情了!

有一种难以陈述的情绪,让她刚刚躺下,又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跳了起来,直接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你哭什么”王神爱更觉无语地摇头。

“啊”褚灵媛连忙伸手搓了搓眼睛,“我哭了吗?”

触手的感觉告诉她,她还真的哭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明她脑子里想着的,是要表现出陛下未来臣子的体面,就算短时间内还做不到那什么中书舍人的样子,也绝不能拖后腿。

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让她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就是觉得有什么改变要到来了。不是因为就换一个皇帝一定会有的政令改变,是”

是怎么说呢,是当陛下解释那个“应”字的时候,她觉得有一种另外的潜藏声音,遥遥得到了回应,让她忍不住就潸然泪下。

“别哭了,”王神爱自己那点压力都快被眼前的水漫金山给哭没了,伸手抹去了褚灵媛脸上的泪痕,“应朝的官员也要上朝的!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呢。你还要不要做那个墨勅制词,起草诏书的皇帝近臣了?”

“改名也哭,上岗也哭,你看看被人瞧见了怎么说你。”

“”瞧见了怎么办?当然是要被笑话的。褚灵媛的眼泪戛然而止,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当退到殿前路上的时候,她突然掉头拔腿狂奔,没过一会儿就已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若不是王神爱指尖的眼泪昭示着存在,险些让人以为褚灵媛根本没有来过。

但或许也正是这滴眼泪,暂时压下了另一人的不安,在以一种最为直白的方式,证明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那双在褚灵媛看来清亮如水的眼睛,朝着窗外的贺娀投来了一道含笑的注视,而后隐没在了合拢的窗扇之后。

“皆有所应啊”贺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

先前仍如浮萍飞絮飘荡的心脏,慢慢落在了这片新的土地上。

她站在殿前,看着流动的月色慢慢融化在晨光中,被取而代之的朝阳褫夺了光辉。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