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高强度的?投入, 一个常人都受不了, 更不用说已经八十多岁的?贺老。
最后一年的?时间, 田向军多次强制制止他的?工作,可他总能找到机会, 或者半夜起来写研究手稿, 或者反锁在?卧室拿着放大镜画图。
他身形不再笔挺, 可眼睛依旧有光,每次对上田向军严肃生?气的?脸,他总是笑?呵呵的?, “你?们这一个个的?, 就是瞎操心, 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我还能行。”
田向军每每无奈,“您就是再行, 也该爱护自己的?身体。”
他会连连点头, “知道,爷爷知道, 我就是想啊,能早一天看到咱们的?航母下海, 那场面,一定是很让人骄傲的?。”
可他终究是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殚精竭力的?工作最耗心力, 最后的?日子?,他在?疗养院渡过?。
即使这样,他在?病床上的?时候,依旧会每天让卫远给他读报,会关注研究所的?最新动态。
田向军知道他心系航母,每天下班后,都会去疗养院坐坐,和他说这一天的?进展。
所以,对于贺老状态的?改变,他能够清晰感觉到。
那是一个风和日暖的?春日,进出?已经开?始依赖轮椅的?贺老,突然就自己站起来,他红光满面,看着田向军,很是高兴,“向军啊,爷爷觉得快好?了,今天突然就很有精神,回?头等我好?了,我就回?科研所,继续搞研究。”
看着他脸上的?笑?,田向军心里却是微微下沉,他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段时间,在?疗养院也看过?很多,贺老这种情形,让他不由产生?不好?的?联想。
陪着贺老出?去散步,然后去食堂吃饭,往常,田向军就该走了。
贺老见他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不由催他,“还在?这里干什么,回?吧,明天还上班呢,周六的?时候再来陪我住就成。”
田向军摇头,“我今天也想陪你?一起。”
贺清荣说不高兴是假的?,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上了年纪,会和小时候一样,开?始依恋别人,他嘴里说句,‘有卫远呢’,可到底也舍不得赶人,这些年,他看田向军,和看自己亲孙子?别无二致,这种感情,早就变成亲情,像一家人一样。
这天晚上,从来睡得早的?他很有谈兴,不由就说要唠叨几句,“向军啊,你?年纪也不小,要是有合适的?女孩子?,也该交个朋友。”
田向军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轻轻摇头,“您知道的?,我其实没怎么有心思,我也不觉着孤单。”
这些年,他醉心研究,从没想过?个人问题,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他有个圆满的?家庭,每年休假,全家会出?去旅游,或者去海边小屋,吹海风捡贝壳,或者去攀登高山,放空自己吹风,或者出?国,去感受异域风情,每一次都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从不觉得需要和别人产生?一段感情。
贺清荣叹口气,“你?和向兵,你?们两个孩子?,从小就有想法,偏小田也都依着你?们,搁着别人,三?十岁不结婚,父母该着急喽。”
说到田园,田向军笑?起来,“嗯,妈她从来不会干涉我们的?私生?活,她说人的?一生?想怎么过?,应该自己说了算,我和向兵都觉得,现在?日子?很好?。”
“成成成”,贺清荣嗔怪,“我也不管你?们的?私事,反正啊,你?们觉得好?就成,不过?你?可答应爷爷,以后遇到合适的?女同志,该追求就追求,该交往就交往,爷爷还盼着和你?一样聪明的?小重孙呢,知道不。”
田向军应声好?,“等咱们的?航母正式下水,后面我会考虑个人问题的?。”
说到航母,贺清荣又是兴致勃勃,“快啦快啦,主体已经完成九成,就剩下最后一部?分还有调试工作,向军,你?们的?进度很快,爷爷高兴。”
屋里很安静,卫远躺在?另一张单人床上安静听着,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沉默居多,此?刻也并不说话,只认真听着两人的?对话。
贺清荣的?声音带着无限向往,“这艘航母该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好?多,我看就叫胜利者号吧,向军,还记得吗,当年爷爷要从家属院离开?,你?们给我准备过?一场表演,那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还记得啊,你?们那个航母的?表演,你?们就拿着纸板自己拼出?个船体的?模样,一个个绷着小脸,模仿外敌入侵时候的?反应,雷达扫描,歼敌机示警,驱逐舰驱逐,就那样表演出?一艘航母护卫海域的?场景。”
“你?们就给那艘航母取名,叫胜利者号,我觉得这个名字好?,胜利者,代表着我们反技术封锁的?胜利,代表着未来我们在海域战斗中的胜利,代表我们伟大的?民族胜利,我们就是胜利者。”
他声音慢慢缓下来,问田向军,“向军,你?觉着呢。”
田向军嗯一声,“爷爷,就叫胜利者号。”
贺清荣眼睛浑浊起来,眼前好?像出现一艘威风凛凛的航空母舰,长长的?甲板两侧,是整齐排列的?战机,岛台上空,雷达全方位扫描,时刻预警敌人的?出?现,航母两侧,驱逐舰巡洋舰环绕而行,组成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防御体系,它真真正正是一艘海上移动城堡。
“真想,真想亲眼看看那场景啊。”
这话出?口,田向军和卫远猛地起身,齐齐朝着床前扑过?去。
不仅仅是因为这话里的?遗憾,更因为贺老的?声音再不复白日的?中?气十足,带着气若游丝的?拉扯。
田向军开?灯,转身要朝外跑去叫一声,却被拉住。
“好?啦,孩子?,是人总有这么一遭,哭什么。”
田向军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摇头。
“叫医生?也没用,爷爷身体,自己知道。”
贺清荣手指颤抖着去擦田向军脸上的?泪,“孩子?,不用为爷爷的?走而难过?,爷爷这辈子?,是值得的?,我知道胜利者号就在?眼前,我高兴着呢。”
“你?是爷爷最出?色的?学生?,很多人说你?的?成就,是,是我的?教导,你?我知道,并不是,向军,你?有今天,是你?母亲教育的?结果,记得,记得像你?母亲说,我会一直,一直感激她。”
他断断续续,后面的?话已经听不太清,眼睛却开?始放空。
“真想,登上咱们自己的?航母,去看看啊……”
之后的?日子?,对田园家来说,是所有人都不愿轻易回?忆的?一段时间。
那是一场兵荒马乱。
最无法接受的?人是田向军,从高二正式到科研所,他和贺老朝夕相处十几年,感情是旁人无法替代的?,陈向兵从港市匆匆赶回?的?时候,田向军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
而等贺老入土为安之后,他更是几乎放弃所有休息,日夜不停工作。
那段时间,田园和陈向兵守在?京市,每日劝导无果,直到他出?事,田向军在?航母上骤然昏厥,昏迷两天两夜。
醒来之后,他依旧挣扎着要去科研所。
那是田园生?平第一次,在?孩子?们面前泪流满面,她紧紧握住田向军的?手,“向军,你?是要让妈妈心疼死吗。”
有人说,一个人过?的?越圆满幸福,就越不能接受离别和死亡,田园理解田向军内心的?痛苦和不舍,可看着他那样折磨自己,她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