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测出这样的结果,程冥以为是提取不够纯净,混入了自己的细胞。
于是接下来两周,她见缝插针改变策略,没再遵循体内寄生物的建议,而分别采了毛囊、血液、口腔黏膜等多个地方的细胞;也没用常规技术手段,自己摸索着进行单细胞测序,尽最大努力排除干扰;重新预处理,改变了算法、调整了参数……
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这就是事实。
分不开。
每一部分都是它。
她也是它。
她究竟是个什么成分的融合怪,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上的基因重组?
现实超出人类理解的荒谬,程冥有点想笑。
又有点想吐。
难怪当时寄生在变异浮浪幼虫里的鱼怪只是吞了小溟一粒孢子,却复制出了她的外貌。基因融合的想法原本只是一闪而过,谁知竟然一语成谶。
胃部肌肉在翻滚在抽搐,难以言喻的作呕感蔓向五脏六腑,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烧灼。
她真的在孕育一个怪物。
她浑身上下就是一个巨大的孵化器。
小溟安静了很久,从她出现反常开始,旁观她细小的情绪波动,到现在越发崩溃,难以忍受到出现不适的生理反应。
“接受不了?”
相比于她,寄生物对着这结果平静太多,声线也比平常冷上许多,“我还以为你早已经习惯我了。”
它学习了怎样安慰宿主,却不知道怎样合理表达自己的伤心和委屈。
于是一出口,自嘲,讥讽,甚至有一丝扭曲残忍的戏谑。
太缺乏同理心的非人感,一不小心,可能演变为相互攻讦。
“这是两码事。”程冥说。
她盯着电脑屏幕,幽光静静倒映在她的瞳孔。
白底上纵横交错的枝桠,冰冷的,客观的,理性的,蕴含不同意义的黑色线条,延展着生命的脉络、物种的长度……像妈妈初次看见孕检单,第一回如此直观地面对冲击。
接受一只怪物,和接受自己被由内而外改造成怪物,是两码事。
程冥不由联想到了一个极端的事实
就算它的精神存在能被死亡抹消,只要她还活着,或者更残酷些,只要她的生理机能还存在,只要她的基因还在复制转录,它都能借她的身体重生。
“你比核辐射还可怕,你知道吗?”她说。
核辐射最直观的危害是损伤DNA,影响基因复制、基因表达进程,生物体无法正常进行细胞更替,于是外化在表观上,就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在遭受辐射后,皮肉不可逆地腐烂、融化。大多数会迅速死于屏障受损后的感染。
最长远的危害,则是会造成基因突变,也就是现在所看到的,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怪物形态。
而它是寄生,比病毒还要蛮不讲理的寄生。
不仅截断宿主的DNA,还把自己的基因嵌进宿主的基因组,再没有拆分的办法,从此跟随宿主一生。
假如宿主持续繁衍,则将世世代代都携带着它的一部分。
程冥看着自己模糊的轮廓,多像人啊,谁能想到,在生物层面上,她已经完全没法归属到人这一类别。
她抓住胸口的贝壳吊坠,小臂肌肉绷紧,闭眼,呼吸渐沉。
假如一切真是程染主导,那么,她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吗?
或者,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即便是为了救她,什么母亲会将女儿改造成这样的怪物?
自己真的,没有被程染当成试验品吗?
“你想杀死我?”小溟提问。
“……不是。”她缓缓睁开眼。
“讨厌我?”
“……不是。”
“那为什么难以接受?”
程冥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她一直逃避而没有仔细思索的一点是,她现在的状态,其实无限接近于曲赢那样的“完美产品”
拥有怪物的能力,也有清醒的自我认知,通俗地说,有“人性”。
唯一的偏差在,曲赢精神稳定正常,而她身体里,鲜活地存在着另一个意识,一个属于怪物的意识。
甚至能与她争抢躯体控制权,干扰她的行为活动。
她应该问问曲赢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可当手指压上输入键时,她犹豫了。她不敢,对面也大概率不愿意提。
但她几乎可以猜到,跟程染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