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裴则从外?祖家中返来。

赐婚之后这些天里,裴、杜两家的长?辈都担心她性子单纯不能应付王府内宅的复杂状况,各种请宫中经?验老到的女官内侍为她教习,杜若仪更是天天见?她,细细给她讲解内宅之事和为妻之道,裴则每天几个?时辰学着,苦不堪言,今日趁着杜若仪忙于给她指派仆妇无法脱身,连忙赶回家里想要歇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子驶进坊门?,不远处一阵震天的吵闹,原来是两辆车子在街口相撞,车上的人都一口咬定?是对方的责任,争执个?不休,周遭的人全都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将整条路牢牢堵死,车子走不得,裴则坐得气闷,打起帘子探头向外?看着,忽地跑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扒着窗户向她说道:“裴七娘子,有人让我跟你说一句话。”

裴则怔了下?,跟车的侍婢连忙上前?赶人,那孩童踮着脚尖,飞快向裴则耳边说道:“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则大吃一惊,待要追问是谁让他来传话,那孩童却?一溜烟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则也?只得罢了,候着吵架的人散了,车子继续前?行,裴则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想着。

不可?能,裴羁虽然不像她这样把对苏樱和崔瑾的厌恶挂在嘴边,但她记得清清楚楚,裴羁连饭都不肯跟她们一处吃,显见?是厌恶至极,又怎么可?能藏下?苏樱?多半是谁恶作剧,买通那个?小孩,过来作弄她。

到家后一问,裴羁此时正在书房,裴则喜出望外?。应穆那件事她自?知惹恼了裴羁,这些天她忙裴羁更忙,早出晚归的,兄妹俩见?上一面?都难,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他讲和。连忙赶去书房,裴羁坐在案前?看书,奇怪的是书册摊开在那页许久,也?不见?他翻一下?。

裴则觉得奇怪,但最奇怪的,还是那孩童诡异的话。笑着唤了声:“阿兄,刚刚我回来时,路上碰上一件奇怪的事。”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遇见?新鲜事总要先讲给裴羁听,虽然他性子严整令人望而生畏,但私下?里对她很是容让,她啰里啰嗦说一堆他根本没什么兴致的事,他也?从不嫌她。裴则心里热着,应穆虽好,但哥哥更亲,今日须得哄一哄,跟他和好才行。

向案前?坐下?,两人离得很近,突然嗅到他身上一缕熟悉的香气,裴则一怔。

“什么奇怪的事?”裴羁放下?半天也?不曾看进去的书,抬眼。

看见?裴则怔怔看着他,半晌才涩涩一笑:“没什么。”

第 32 章

午饭过后?, 裴则动身返回杜家。

车窗半开,纱帘放下?半幅,遥遥望见坊门时连忙吩咐:“走慢些。”

车子果然?慢了下?来, 裴则将窗户全部推开,自己?隐在纱帘后?,紧张地打量每一个路人。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道?边槐树底下?一群儿童正在斗草,裴则急急探头出去一个个仔细看过, 也不是。上午那个突然?出?现,说了那么一句古怪的话又突然消失的孩童,再也找不到了。

车子慢慢驶进坊门,裴则靠回座位上,长长吐一口气。

她绝不相信裴羁会私下?藏匿苏樱,然?而,她闻到了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

夹在降真?香气中, 突兀又怪异。

裴羁的喜好极其固定,吃惯的食物, 喝惯的茶水, 长年累月从不更换,亦极少尝新, 比如这降真?香,原是小?时候杜若仪带他们兄妹斋戒时常用的, 他用惯了便一直用着, 从不曾换过。裴则私下?猜测, 他未必是真?心喜好这些,只不过他从无任何?嗜欲, 也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用惯了便觉得没必要换罢了。

所以这突然?出?现的蔷薇水,实在令人惊讶,但,最让她觉得不安的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苏樱常用的蔷薇水的气味。

大食蔷薇水,价格昂贵数量又稀少,两京的达官贵人最喜使用,从前她也用过,只不过后?来见苏樱爱用,赌气便不肯再用了。蔷薇水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苏樱用的蔷薇水跟别人的不一样,先前在裴家时她就留意到了,苏樱很擅长这些女子用来修饰美貌的技巧,口脂、香粉、眉黛样样都会做,就连合香、调香也是高手,裴则虽然?很是厌恶她,恨她们母女拆散她原本美满的一家人,但同样都是韶龄女子,苏樱能做出?这么?多新奇花样,她既觉得不齿,又觉得好奇,也曾偷偷看过几回,因?此知道?苏樱会把这些外面买回来的东西重新加工,调些自己?喜欢的香气进去,所以与别的人都不一样。

方才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不说十分相似,至少也有九分像苏樱用惯的那种。可苏樱已经失踪多日,她的蔷薇水,怎么?会沾染在裴羁身上?

眼前豁然?一亮,车子驶出?了坊门,裴则紧紧皱着眉头,耳边不知第几次响起那孩童的话: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

怎么?可能。若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帮苏樱,父亲看起来又全不知情。若是他自己?想帮……不可能,便是为?着母亲所受的屈辱,也绝不可能跟苏樱有任何?瓜葛。但那蔷薇水。况且当初苏樱在裴家时,也曾百般讨好裴羁,一口一个阿兄的叫着,惹她发过无数次脾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么?到底,苏樱在不在裴羁那里?裴则紧紧皱着眉,心里苦恼至极。这么?多年她但凡有点心事便都会告诉裴羁,跟他商量纾解,可如今这段心事,又该找谁去说?父亲是断断不行的,母亲如今太忙,也不行,除了裴羁,她眼下?最亲近的便是应穆。裴则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事关裴羁的声?誉,便是亲近如应穆,也决不能透露。

裴则定定神,那么?,她便自己?去查。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蔷薇水,是不是苏樱的。

车子越走?越远,坊门内的小?楼上卢崇信将帽檐又拉低些,转身下?楼。再等?等?,话已经带到,虽然?他也没什么?把握,但眼下?,也只能赌一把裴则能有所发现了。

裴府。

裴羁一目十行看完魏博来的信函,沉默不语。

是田昱的亲笔信,道?是魏博牙兵近来颇有异动,催促他尽快回去商议对策。

窦晏平赶赴剑南是为?了平息牙兵之乱,可天底下?牙兵最骄横、最强势者,莫过于魏博。短短十数年间魏博牙兵已经杀死三任节度使,又在之后?公然?对抗朝廷旨意,自行推举继任节度使,骄横跋扈,令朝野为?之侧目。藩镇与朝廷历来关系微妙,他刚到魏州时,田昱对他颇为?忌惮,疑心他是朝廷派来的耳目,多番排挤试探,甚至一度想取他性命,是他看准田昱有消减牙兵的意图,几次定谋平息牙兵骚动,田昱才因?此态度大改,对他以师礼待之。

这次回长安之前,他原本已经开始布置削减牙兵的诸般举措,却突然?收到长安消息说崔瑾自尽,苏樱独自留在卢家,羁绊无法割断,他临时决定返回长安。

辞行时田昱询问归期,他道?少则十来天,多则一个月,然?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与她纠葛愈深,愈难了断。

裴羁收好信,沉沉望着窗外。

那夜在金光门内截下?她,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现那个傍晚的情形,得她一吻便可铲除心魔,可事实证明,不行。

前两天深吻之时,曾短暂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满足,可距离彻底了结,还是远远不够。

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透进来,衣袖间沾染的蔷薇水被风一吹,满室旖旎的香。她的香气。让他不经意闻到时,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她。裴羁起身来到窗前,望着花园的方向。

他得尽快赶回去。在魏博能有今日的局面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容易能够办到,步步为?营走?到如今,正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因?为?一个女子出?什么?差池。

须得尽快了断与她的纠葛。

欲疗重疾,必下?猛药。他的心魔始于那个傍晚她吻他的时候,成于翌日傍晚独立山洞之外,看她与窦晏平亲吻的时候,这些天但凡与她亲近,总让人忍不住揣测,她与窦晏平,是否做过同样的事。

她与窦晏平的过往,心上那根毒刺最毒的汁液。但有一件事,她与窦晏平,必定不曾做过。

心底突地一荡,袖间的香气一霎时浓郁到了极点,眼前浮现出?昨夜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裴羁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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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情愿的。生平头一次有了犹豫。从来都是杀伐决断,从来都是只要达成目标,绝不在意路途中一切被碾压被丢弃的障碍,而此时,生平第一次,对那注定要被牺牲的障碍,生出?犹豫。

他对她,竟起了怜惜。

日色黄昏时,苏樱跽坐案前打香篆。

香炉中香灰填得半满,灰面抹得平整,小?心摆好香印。沉香碾成粉末细细过筛,掺入少量磨细过筛的降真?香粉,用香勺舀出?,一点点倒进香印中,再细细补满缝隙,以香铲压平。

昨日的蔷薇水不知是否有效,但这香篆他若是肯用,被发现的机会更大。裴羁似乎没有什么?嗜欲,就连饮食衣着也没什么?偏好,几乎让人无从下?手,但,长处有时也会成为?弱点,正因?为?他从来都是一成不变,所以只要他稍稍改变一丁点,就很容易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