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神色淡然:“除了众位将官,各位士兵弟兄也都是劳苦功高,节度使对他们也有嘉奖。八千牙兵总额不变,依旧从田节度到任之日?起计算战功,战功最高的五十人?,每人?可?增加一个承袭名额,排在末尾的五十人?,褫夺承袭名额。”
牙兵总额竟朝廷核定?,难以更改,但别的藩镇牙兵选拔多由节度使决定?,唯独魏博牙兵势大,选拔传承都是自己做主,但凡在牙兵之列,每人?都可?在退伍时指定?一人?承袭自己的名额,祖孙数辈一代代传下来,若是家中没有男丁,也可?指定?亲属、女婿替代,保持总额在八千人?。
薛、黄、李三姓在牙兵中占比最大,薛沉三人?虽然一心,但暗自也都盼着自家子弟能?占上?风,为此也曾私下侵占别家名额,假如?那两名郎将不足以让他们争斗,如?今再加上?五十个牙兵名额,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场内讧,绝难避免。
当!金锣敲响第三声?,龙舟冲向第三个弯道,田承祖已经落到最后一名,啪,田午扔了酒杯:“阿耶,我去一战!”
她跃出去抓过一匹马,抽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过去,霎时间追到弯道处,自马背上?一跃跳上?龙舟,一脚把田承祖踢下水:“下去吧,我来!”
河岸两边观战的百姓欢呼大笑起来,田午抢过鼓槌,咚咚咚连敲数十下:“冲!”
彩棚中,卢崇信举着酒杯忽地一笑:“这?主意,又是裴宣谕出的吧?八千牙兵,只加了五十个名额就还要裁掉五十个,弟兄们出生入死的落了这?么个结果,却不是让人?寒心?窦刺史,你说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窦晏平骤然被他点了名字,看他一眼。他今日?根本不想?来,但田昱再三相请,道他是贵客,一定?要赏光,他只得?过来,只打?算应个景略坐一下就回去陪苏樱过节,没想?到卢崇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定?要拖他下水,对付裴羁。
他固然深恨裴羁,但卢崇信是王钦的人?,王钦把持朝政倒行逆施,近来又推年幼的相王上?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便?是再恨裴羁,也绝不会?做王钦的工具。淡淡道:“此乃魏博家事,我是外?人?,不便?置喙。”
啪,薛沉憋着一肚子火,重重将酒杯一撂:“卢副使说的没错!弟兄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跟着节度使干,怎么,区区五十个名额还要褫夺?裴羁,你难道怕节度使养不起我们?”
裴羁看他一眼。卢崇信到魏博后头一个拜会?田昱,第二个便?是薛沉,必是王钦交代过,要他拉拢牙兵,对付田昱。
“是啊,增加没问题,凭什么褫夺?”黄周拍着几案,“让我们怎么跟兄弟们交代?裴羁,你这?事办得?不地道!”
“牙兵乃诸军最精锐者,功绩不够,自然不能?尸位素餐。”裴羁开口,“褫夺名额并非驱逐,本人?依旧可?以留在军中,只不过退伍之时不再传承而已,况且这?结果也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在退伍之前积攒下足够战功,依旧可?以恢复承袭,若是不够,子侄也可?到其他营寨效力,粮饷照发。”
牙兵按着内部法则运转多年,稳定?、坚实,两名郎将,五十个名额,加在一起就是撬开硬壳的楔子,谁人?独占,谁人?就是压倒的优势,比如?眼下最弱的李星魁。
“他恢复了,总数岂不是多出来了?”李星魁皱眉问道。
“他恢复了,自然会?有新的末尾被取消承袭,总数维持不变。”裴羁向他一拱手,“李将军去年战功卓著,必然在增加之列,某提前道一声?恭喜。”
薛沉、黄周两人?齐刷刷盯住李星魁,李星魁忙道:“不敢这?么说,还是要等战功报上?来才知。”
“老?李,你听他的?”薛沉啐了声?,“要说立功,谁不曾立过功?谁比谁功劳大?那也不是裴羁空口白牙一说就定?下的!”
李星魁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满,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咱们看节度使怎么说。”
看节度使怎么说,就是支持这?做法了。裴羁不动声?色。去年柔然犯边,李星魁率部为前锋,拿下决定?胜负的一战,但李星魁也在这?一战中损失大量李氏的优秀子弟,由从前的三足鼎立,变成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他需要这?五十个名额,尽快恢复李家的地位。
“这?不是胡闹吗?怎么算功劳大,怎么算不大?”黄周嚷道,“骑兵不但要战,还要养马,开销花费都比步兵大得?多,要算功劳的话,骑兵是不是得?算两份?”
黄周麾下骑兵居多,不像薛沉和李星魁是步兵为主。他口中反对,心里已经在盘算功劳,开始为自家争取。
裴羁不动声?色,端然坐着。
阳谋,从来最难破,因为算的不是计,是人?心。
当!又一声?金锣响,龙舟在赛点点头,争先?恐后往回划,李星魁的船掉头最快,抢先?了薛沉半个船身,薛沉冷哼一声?:“老?李,你这?船还想?着后来居上?啊!”
窦晏平抬头,看见裴羁绯衣的袍袖,巍然垂在案边。心中一阵厌倦。这?是魏博的内斗,他一个资州刺史管这?些做什么?早该回去陪她了。
眼看场中乱糟糟的一片,沉默着起身,向棚外?走去。
裴羁留意到了,猜测他是要去找苏樱,急急回头,耳边一声?阴冷的笑,卢崇信放下酒杯:“这?名额难看起来很难决定?,不如?就交给裴宣谕来定?,裴宣谕手腕高明,想?来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谁揽下这?活,谁就揽下落选人?的仇恨,魏博牙兵可?不是吃素的。
裴羁不得?不把心思收回来,回头,淡淡道:“若是节度使允准,几位将军信任,我可?以办。”
卢崇信皱眉,他竟敢接?
裴羁握着酒杯,轻抿一口。他从不曾想?过全身而退,但谋大事者,岂能?惜身。
余光瞥见窦晏平身影一晃,拍马走了,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是要去找苏樱,她此时,一个人?在家。
“他算什么,连仗都不曾打?过,凭什么他来定??”薛沉一拍几案站了起来,“卢副使这?话说得?可?笑!”
裴羁漠然看着,对面?卢崇信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羞恼着低了头。跳梁小丑,这?等伎俩也敢来算计他。薛沉等人?跋扈多年,宁可?自家杀的头破血流,又岂会?把这?件事的裁决权交给他这?个外?人?。
向棚外?一望,窦晏平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必是去找苏樱,想?要背着他单独相见。裴羁一口饮干杯中酒,须得?尽快了结,赶回去看她。
棚外?,窦晏平催马飞奔,风吹脸颊,河两岸杨柳枝条披拂着,掠过肩头。蓦地想?起怀里藏着的那枚簪子,窦约已经传消息过来,道是这?枚簪子,乃是窦玄亲自寻了美玉,亲手打?磨雕刻,可?那图画……他看了崔瑾的画作,神韵的确有些仿佛。
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与崔瑾,到底有什么关联?
宣谕使府。苏樱坐在窗前,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门外?,抬眼,窦晏平跳下马快步进门,隔着窗子老?远便?向她一笑。
苏樱情不自禁,眼中也露出笑容。
第 67 章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进来, 心跳突然之间快到了极点。
方才隔着半开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向他笑了。
眼睛骤然亮起来, 眼梢飞扬着,唇角微微翘起,不由自主的?笑容,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让他突然间有种强烈的?感觉, 她记得他,记得他们是爱人, 记得从前的点点滴滴。
“念念!”飞快地向正房跑去,九级台阶几乎是一个跨步便冲了上?去,门外值守的?吴藏犹豫着看了眼张用,低声问道:“要拦吗?”
裴羁交代过,今日须得加强警戒,任何闲杂人等补得放进来,但来的?是窦晏平, 他仿佛不该归入到闲杂人等之列,拦, 还是不拦?
张用也犹豫, 裴羁不曾交代过让拦,但裴羁显然也不会愿意让窦晏平跟苏樱单独相处, 但裴羁又说过,他不在的?时候, 府中上?下由苏樱做主。迟疑之间, 窦晏平已经?冲进去了, 听?见里面苏樱轻声道:“你来了。”
张用看了眼吴藏,吴藏也看着他, 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半晌,张用低声道:“派人跟郎君说一声,咱两个就?在门口守着吧。”
屋里。窦晏平飞奔着来到苏樱面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知道不妥当,强忍着缩回来:“念念,你,你想起来了?”
苏樱心里砰的?一跳,看着他满是惊喜的?脸,这才意识到方才不经?意时,竟把真实的?心思流露出来了。连忙将?脸上?的?欢喜收敛些,安静地看着他:“想起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