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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建铭走了,将被绳子?紧捆、无法动弹的许城留在坑底。
剧痛在许城浑身爆炸开,从?头顶到腹部,从?胸膛到双腿,哪儿都疼。血腥味、泥土味往鼻腔里冲涌。
他昏迷过去?。
之后许多天,他一直迷迷糊糊,以为自己死了,但又好像还活着。雨水淌进嘴里时,他会稍稍清醒点,但很快又陷入混乱。
他应该是?发烧了,浑身都热,热量加剧疼痛。疼到他灵魂出窍,悬在半空,看?着这一具被皮肉之痛绑架着的身体。
许城看?到了姜皙。
她站在江边的山上,满目哀伤地寻找他。他想爬起来,跟她打招呼。
可起来的是?他的魂,他的身体死了一样趴在坑里,那具身体仍很小心地将双手蜷起,保护着指甲里的证据。
姜皙!
她看?到他了,她从?山上跑下来,从?江上跑过来,一下扑到他面前,穿过他的灵魂,扑到坑里那个身体上,呜呜直哭。
他看?见她哭,说:我?在江边,你来找我?。
才说完,姜皙又不见了。
他的魂也回到身体里,痛晕过去?。
从?此,再也没了清醒的时候,有时模糊感觉太阳出来了,天气很热;有时眼睛努力一挪,瞥一角星空,嘲自己成了井底之蛙。
他思绪飘来荡去?,看?到了爸爸妈妈,坐在儿时小楼的院子?里,剥着橘子?,讲着笑话;
看?到方信平,突然从?街对面过来,一把揪起他耳朵,把他头发里的紫色发片全薅下来;
看?到李知渠,抱着篮球,在他家?小区外的小卖部冰柜旁,扭头问他:小城,哥请你吃个最贵的!
看?到姜皙,她坐在学校的篮球场旁,一瞬不眨望着他,像个小精灵;他那时……那时就在她面前嘚瑟了,打篮球时不停耍帅;还故意拿篮球吓她……
想到这里,坑底的许城迷糊地笑了下,要是?回去?和她讲这个,肯定很好笑。
想着他开船时,她坐在甲板上画画,
想着她每次午睡起来粉扑扑软嘟嘟的脸,
想着她在阳台上收衣服,她窝在沙发上拿平板画画,她跟他一起在厨房里做饭,
想起不久前,她躺在病床上,软乎乎地说:“我?好喜欢你哦……”
想活下去?……还是?想活下去?……
他还没告诉她,从?前,他就喜欢她了。初见,他就喜欢她了。
以前她心里计较这件事,他要是?不回去?亲口?告诉她,多遗憾啊。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去?找她。
他还得再努力一点。
直到,最终,失去?意识。
进入无尽的黑暗与空白。
又过了许久,眼皮上感觉有了光。突然间,泥土、江水、草木的气息都没有了。
很累,太累了,他像是?已?经生?长进土里,成了消融的植物?,没力气了。
但有人在喊,许警官!加油!
许队!
老大!
许城!
巨大的痛苦,疲累,像是?沉浸在塞满了白色棉织物?的深水里,奋力地往上挣扎,没了力气,停了下去?。又过很久,他再次努力,往上,朝光游去?。
消毒水……
许城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挂在口?鼻上的呼吸器,浅蓝色的玻璃罩子?随着他沉沉的呼吸,一下微白,一下透明?。
最先扑到他面前的是?许敏敏,她眼睛哭成核桃,握住他的手,涕泗横流。
许城想冲她浅笑下,但头颅、胸腔处的剧痛扯动他神经,他没能做出多的表情?。只极轻地摆了下头,示意没事。
袁庆春劝:“别哭了,孩子?刚醒,要休息。你这么激动,影响他了。”
“是?是?是?。”许敏敏忙着擦泪,退去?一旁,“我?去?找医生?。”
肖文慧上前一步,温柔而?怜惜地凝视他。做过他三年班主任,这孩子?的心,她都懂。她含着泪,冲病床上的许城竖了个大拇指。
许城张了张口?,有话要说。
肖文慧耳朵凑过去?,听到气若游丝的一句:“肖老师,我?不欠李知渠了。”
肖文慧霎时涌出热泪:“傻孩子?,你从?来就不欠他。是?我?们该谢谢你啊。”她伏在床边,抽动着哭起来。
许城很轻地摸摸她的手。她又抬头,哽咽:“一切都好了。你快好起来。”
许城疲累的眼睛却在病房里搜寻,一眼看?到站在人群最外延的姜皙。她一双眼睛胶一样黏在他脸上,红彤彤、湿漉漉,因?蓄满了水而?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