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柏宇心里酸涩无比,按那女工说的地址找到她的出租房,是在离江边不?远的一处城中村。住的是最简陋的棚改屋。
程西江见到他很意外,得知有线人费,更意外。她当时犹豫了下?,但?沉默着收下?了。
那笔费用不?多,六百块;但?对她,每一分钱都作数。
易柏宇则更意外,他就没见过内里那么干净可爱的棚改屋。巴掌大的地,她布置得粉嫩嫩、软绵绵的。像她本人一样清新温柔。
易柏宇问她工作怎么办,她挺平静地说没事啊,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在一艘货轮上负责清洁打扫,依然是包吃包住,能省房租,也能带上弟弟。
那天,易柏宇请两姐弟吃了饭。他当时的妻子也在。学医出身?的妻子一眼看出程添其?实是自闭症,建议专业治疗。
程西江听说通过治疗能改善症状,很惊讶,也有点激动,易柏宇第一次见到她情绪起?伏,眼角还有泪花。
易柏宇跟她留了电话,说要实在有困难,可以找他。
但?程西江一直没找过他求助。
有时易柏宇主动去问,电话里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我跟弟弟一切都好啊。”
反是易柏宇后来查一批摩托车走私时,找她问线索,还真让她碰巧遇上。那案子比较大,易柏宇特?意申请了一笔较高的线人费,但?也不?到三千。她很开心,说能多给弟弟看好几次病了。那次,她请了易柏宇和他妻子吃饭,表示感谢。
之后,两人就莫名其?妙成了警察和“兼职线人”的关?系。
因为她外表看着实在太柔软,还真不?会?有人怀疑她。
相处越多,易柏宇越佩服她,话少心细,坚强不?屈,工作再辛苦,也从不?见她面露愁容、唉声?叹气?,永远都是一言不?发、安静努力地低头做事,细心沉静地过她的小生活。
他见过她在船上的样子。夏天的时候,一个人很熟练地拿胶皮管给甲板冲水,麻利地将水桶砸进江中,又奋力拎起?来,拎着墩布在桶里上上下?下?地涮,推着拖把满甲板地擦。洗拖把时,还苦中作乐地用假肢去踩踏,挤出墩布里的污水,说:“不?会?弄脏脚,还是有点好处的。”
他也见过她带着程添玩的样子,没有多的娱乐。两姐弟休息时,不?厌其?烦地在偌大的甲板上玩一二三木头人,白?云在蓝天上飞。
有时程添情绪不?好,大哭、发火,她也总是耐心安慰,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似的。
他还见过她在船上的家,小小的房间收拾得蓬松而温馨,像白?里透粉的棉花糖。她空闲时会?拿铅笔中性笔画画,但?不?给人看就是了。
她拿捡来的贝壳和石子做了彩色风铃挂在窗户上,风一吹,叮叮当当。
有时,他觉得她做船员,物质上很清贫;可有时,当江风吹起?她的长发,易柏宇又莫名觉得她很自由,比很多人都自由。
不?过,两年后,程西江和易柏宇告别,说想换个城市生活。那时,易柏宇的前妻正和他闹离婚,他疲于奔命,连一顿饭都没请她吃。她一走,在梁城的电话卡不?用,就联系不?上了。
易柏宇离婚后不?久,调回?老家誉城。
许城听到这?儿,发现面前的米粉不?知从什么时候忘了继续吃。
桌子近门,顾客来回?开门进出,不?时有冷风涌进,碗中的油脂早已在这?故事里一点点凝结;像他浑身?的痛感,凝固,窒息。
脑子却还机械地转动着,问:“回?誉城后怎么又联系上了?”
易柏宇后来偶尔会?想起?程西江,她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去年春夏,他有次坐轮渡,竟就那么巧,碰上她和她弟弟。
那时,她刚来誉城,白?天在医院做临时护工,也做保洁,按小时收费,时间相对自由。晚上带着程添一起?摆摊卖手机壳。程添很喜欢跟姐姐一起?摆摊,只?要和姐姐一起?,他就很快乐。
再次见到程西江,她比几年前更淡然了,依旧安静,话不?多。但?她很感恩地说生活对她还不?错。几年治疗,弟弟好些了,她也轻松了点。
说誉城果然大都市,挣钱多了许多;不?过,她投入在弟弟治疗上的钱,也随之成倍猛涨。
易柏宇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还是很累。他出去接电话的功夫,她低着头就睡着了。
可日子稍稍有些改善,她就很知足了,仍是一点抱怨都没有,连眉心都不?曾轻皱;也不?需要他的帮助,说自己能应付过来。
易柏宇还记得她坐在他对面,寻常而平淡地微叹:“钱还是少少的,但?够用了,我也还活着。”
她嗓音天生轻软,明明悲伤的一句话,竟能说出幸福满足的味道。
易柏宇讲完,长长一声?叹息,感慨:“挺了不?起?的一个女孩。”
许城长时间没说话,拿着筷子的手,早已和那碗米粉一样冰冷掉。
他早料想过姜皙这?些年过得很苦,但?那些想象是藏在磨砂玻璃后的幻影,挥之不?去,但?也触不?可及。
直到这?一刻,她过往九年里,仅仅两年的真实的辛苦泄露出来这?点只?言片语,那些苦涩酸楚顿时都有了实感。玻璃爆裂开,每块碎片都尖利,从四?面八方?刺进他身?体。
他知道。他知道她仍是那个天真、通透的女孩子,豁达,坦荡,她的心很宽广,不?记苦,不?受力,她过得平静知足。
他都知道。
可越是知道,他心里越疼。疼得不?能呼吸。
他恍惚不?知自己坐在哪儿。抬头一看,小店的门玻璃上映着鲜艳的“特?色米粉、地道江州味”。对面街道上,包子铺老板掀起?屉笼,巨大的水蒸汽团腾空而起?。
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清街上的喧哗。
他在这?种陌生化的疼痛里,还努力想把他和她之间的时空对应起?来。
她在远方?的梁城,在采砂船上做苦工的时候;他拿到最优毕业生,早早通过入职考试,和好友们庆祝。
她在货船上清洗甲板时;他入职市公安,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就因发现重要线索、扭转侦查方?向而促成迅速破获,立了大功;庆功宴上,范文东搂着他的肩膀,和他碰杯。
她刚来誉城,在医院护理病人,在地下?通道的冷风里贴手机膜的时候;他再一次被评为市杰出青年,在花团锦簇灯光明亮的台上接受嘉奖。
他陡然间眼睛生疼,流出了看不?见的鲜血。
易柏宇只?看到他表情木然,不?知其?中缘由,抱歉道:“我是不?是故事讲得太长了?”
“没有。”许城嘴角艰难地扯出一咧笑,他近乎自虐地希望他还能讲得更长些,让他死个痛快。
但?易柏宇也只?在那两年间接触过她的一些琐碎侧面,没什么可再讲的了,转而关?心起?许城的饭量为何那么小他一碗米粉都吃干净了,许城居然还剩半碗。